【創作園地】宋詒瑞、黃偉豪、何佳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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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人之夫的自白●宋詒瑞

【創作園地】宋詒瑞、黃偉豪、何佳霖
平日兩人的飯菜簡單,任她作主;周末家庭聚會的菜單由她策劃,我照常煮我拿手的幾個菜,她就任她喜歡搞些新花樣。(明報資料室)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也不忍心她這麼受煎熬,便自告奮勇站出來說:「算了,你去專心寫你的吧,我來煮飯!」……正中她下懷!她喜不自禁把圍裙塞了給我,連連作揖:「拜託了,大師傅,你煮得比我好!」

這三年疫情,還給我家一個「煮」婦,摘掉了我這「伙頭軍」的帽子。

話還得從多年前說起。那是在我倆尚為五斗米折腰的時期,她總算還守「婦道」——白天為稻粱謀奔波,下班回家就急急忙忙準備晚餐。一陣手忙腳亂後,總還能湊合出一頓不算難看也不算好吃的晚飯來,好在我和兒子都是不講究的人,飯來張口,逆來順受,從沒多言。

但是,自從她迷上了寫作後,煮飯的態度就越來越差,飯菜質量每況日下!原來她是要早早結束晚餐時間,騰出手來伏桌提筆去也。人在廚房,嘴裏就叨叨不斷:「一頓晚餐要花兩個小時,實在是太浪費了!唉,如果有人發明一種可以不吃飯能生存的辦法就好了,可以省多少事!」天哪,千萬別出現這嚇人的辦法!

本來嘛,寫作不是件壞事,看她寫東西時一副喜滋滋樂呵呵的樣子,確也為她高興;拿了稿費就要請我們去吃大餐,何樂而不為?但她也確實辛苦——要忙到晚上九、十點鐘才能靜下心來寫一些,每天乘渡輪上班還懷揣小本子寫草稿,被內地來訪作家稱為是「渡輪作家」。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也不忍心她這麼受煎熬(有幾次切傷了手指,我懷疑是苦肉計。還有一次竟然說一名外國女作家因苦於為家務捆綁沒時間寫作而自殺了,給我驚嚇不小!),便自告奮勇站出來說:「算了,你去專心寫你的吧,我來煮飯!」

正中她下懷!她喜不自禁把圍裙塞了給我,連連作揖:「拜託了,大師傅,你煮得比我好!」這倒是實話,我繼承客家母親的手藝,偶而露兩手炒個菜,都是精心細作,令人驚歎不已。

就這樣,幾十年來由我掌勺,倒也樂在其中。自由職業者的她就專注在外兼職在家寫作,外加各種社交活動及義務工作,也真夠她忙的!

如此的日子過得可算和和美美、相得益彰,親友們稱我們是真正的「天作之合」,她的女伴們都羨慕她「有福氣」。那年她在壽宴上宣稱「出版了這麼多書,一半功勞是他的,沒有他的後勤,我沒時間也沒心思寫出來。」總算有良心,說的是公平話。

可是,疫情一爆發,帶來了大變化!

她不用在外面東奔西跑了,各種會議和活動聚會取消了,這樣她在家的時間大大增加,得,就來找我的麻煩了!

眼光落在了飯菜上:今天的湯淡了,飯裏水放多了,咖喱太辣了……她眼光咄咄逼人:「年紀大了,失水準了?」其實我的手藝如常,可能是她以前坐在飯桌上心不在焉,根本不留意飯菜。現在卻來「雞蛋裏挑骨頭」了!

還沒等我賭氣說出「吃不慣你就自己來!」她果然自己開口了:「煮一頓飯沒什麼了不起,看看我來吧!」

首先,她說「怎麼總是這幾道菜?沒有新意!」她說要試試新花樣。

她全靠一部手機!動手前一晚就在網上尋找有關資料,反覆看;第二天實際操作前又打開手機看幾遍。如此照本宣科煮出的煎肉排、紅燒魚倒也不錯,贏得兒孫一致誇。這是結果,但要說其產生過程,卻是目不忍睹:

從雪櫃取材料時,她總要問哪盒是牛肉,哪盒是豬肉?最後她自己歸納出「顏色深些的是牛肉」!醃肉時,每次她都要問哪瓶是醬油,是老抽還是生抽?隨時要回答她「澱粉在哪?麻油在哪?料酒在哪?」諸如此類的問題,比我自己操作煩得多。

再說切功吧,她技藝生疏,險象橫生,看得我心驚肉跳。且不說動作慢得叫我心癢癢,加上危情四伏——鉋子用反了,刮到了自己的手;菜刀劈不下蘿蔔,就埋怨刀太鈍,要找磨刀石;劏魚時,被魚刺扎了,竟然紅腫了兩天;切肉時的驚呼聲是常事,幾次稍微見紅。

驚嚇之事還是不少。一天,只聽得哐噹一聲響——糟了,好好的一個大蒸鍋的玻璃蓋不知怎地會掉在地上粉身碎骨!沒過兩天,又是叭嗒一聲,我急急趕過去一探究竟,她訕訕地說「不知怎麼這個砂鍋蓋裂了」,有什麼好多問的?肯定是出自她的手!單隻鍋蓋是買不到的,好在她平時捨不得扔的寶貝有一大堆,東尋西找,覓到一個鐵鍋蓋權充蒸鍋蓋,稍稍大了一些;又給砂鍋配上了一個搪瓷鍋蓋,倒是正合適。她笑說:「只能委屈這些鍋來個『張冠李戴』了!」

其他的小型事件那就不計其數了:瓷匙羹碎了幾個,瓷飯碗會缺了口,筷子不知怎地會燒焦一頭;煮東西燒糊了鍋是常有的事,好好的紅薯被煮成「烏焦木炭」,湯水滿溢出來澆滅了爐火的事也發生過……我見慣不怪,從不口出怨言,只是叫她放鬆些,她的進取精神和創新積極性要保護,不宜打擊——這是我的原則。

於是我倆又來了一次「磨合」:平日兩人的飯菜簡單,任她作主;周末家庭聚會的菜單由她策劃,我照常煮我拿手的幾個菜,她就任她喜歡搞些新花樣。如此相輔相成,每個周末都能弄出一桌頗為像樣的菜來解解兒孫們的饞。她的創新還發展到能弄出燉甜品,還不時煮個上海菜飯、來次北方炸醬麵、包頓餃子或薺菜餛飩來換換口味,博得滿堂喝彩。

她的文字功也有用武之地——醖釀已久的獨家菜譜經過我倆的合作(我口述她記錄攝影)也完成了二十多道菜餚的製作法,兒子編輯整理,印刷了二十冊贈送親友,傳宗接代。

嘿,疫情橫行被困在家,她收回了在外匆匆的腳步,贏得了時間,做回了主(煮)婦,似是不食人間煙火不知柴米油鹽的「仙女」下凡,來到我身邊,增添了我們家庭之樂,哈哈,真是虧得疫情所賜啊!

(作者為香港兒童文學作家、香港作家聯會監事。)


承學瑣記—追敍劉師紹銘教授  ●黃偉豪

【創作園地】宋詒瑞、黃偉豪、何佳霖
劉紹銘教授

在我念嶺南大學中文本科時,已經是年逾六十五歲、白髮蒼蒼的學者。作為剛接觸到中文學界的本科生來說,我不諳學術界的話語和範式,也對紹銘師沒有太多認知,只知道他是系主任和講座教授。後來聞知他不僅是廣受國際漢學界認可的著名學者,而且是著作等身的作家和翻譯家。

上世紀九十年代的香港,中學語文課有篇必讀課文,是白先勇〈驀然回首〉。當中提到叫夏濟安的人,一直不知道夏先生是何許人也,直到考入嶺大,修了許子東老師的中國現代文學課,課中列出兩部必讀參考書之一,便是紹銘師所主持翻譯的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查後方知紹銘師曾受學於夏志清,而夏志清與夏濟安是兄弟,這下才把紹銘師與白先勇、夏氏兄弟的關係串聯起來。不得不說,本科期間,有不少機會在校內外親聆白先勇的創作講座,都得靠紹銘師一人來牽線。紹銘師經常說,早在白先勇就讀香港喇沙書院時他們已相識,在臺灣大學外文系更是同窗,而且一起創辦《現代文學》,他主持講座時,還跟白先勇談到大家如何自行掏錢辦雜誌,遇到缺稿則一人分身用幾個筆名撰稿等等趣聞。這下才知道紹銘師在早期的文壇地位和交往事跡。

西方概念解讀文本

本以為嶺大中文系大都是傳統派學者,後來才知道紹銘師與馬幼垣、陳炳良、梁秉鈞(筆名也斯)等其他老師都是海歸派學者。我也為此修了紹銘師的「古代文學概論」、「明清小說選讀」等課——「明清小說選讀」課幾乎一半內容專講《紅樓夢》,記得他不斷激賞這部經典小說,認為人物雖然繁多,但登場後讀者對每個人物都印象深刻,乃至介紹西方漢學界中的紅學家和紅學研究。課上他較多借用英雄錯誤(hamartia)等西方概念來解讀文本,曾經頗為得意地跟我們說「值回票價了吧?」——可以說,他是以西方的「他者」角度來讓我們以另一嶄新角度來閱讀文本。有一次,我讀到敍事學理論,其中提到「polyperspectivity」這個名詞,不明就裏,貿貿然又當面討教。他沒有正面回答,只反問什麼叫做「poly」、「perspective」,再舉理工大學中的「polytechnic」來解釋「polyperspectivity」即多元視角,這倒有「不憤不啟,不悱不發」的教學意味。還有一件事情不妨一提:我本科畢業論文由於研究方向而不是由紹銘師指導,最後以〈李白詩的音樂性〉為題自行構思,獨立完成、提交,後來稀裏糊塗、後知後覺聞知,原來作為校內委員的紹銘師只給了全系兩篇本科畢業論文優等,拙文忝列其一,而紹銘師更將優等中的拙文送審給予校外委員吳宏一、王德威兩位教授,返回的評審意見稱指導有方云云,畢業後吳老師說對我留有印象而聘為研究助理,我從此誤打誤撞地走上學術研究這條路來。回想起來,不得不感謝紹銘師背後的扶掖。

嶺大當時剛從學院升格為大學,整體資源不如香港其他大學。紹銘師頗具國際視野,邀請李歐梵、葉嘉瑩、王威德等學者來嶺大主講講座——時任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的王德威教授已是成就斐然的青年學者,講座中他還提到紹銘師是他的老師。

性情中人

印象之中,紹銘師是性情中人。有一次到中文系辦公室,恰巧碰見馬幼垣老師,向他請教《水滸傳》聽其解說之際,只見紹銘師急忙地走向幼垣師,問他找了余英時先生沒有,知道還沒有的時候,立即使氣地說「唉!你還不快!」叮囑幼垣師趕快為中文系聯繫余英時先生。我登時一臉詫異,卻也沒想到原來他們兩人其實非常要好,曾經合編《中國古典短篇小說選》等著作,幼垣師出版的一些論著,扉頁還特地誌念與紹銘師幾十年來的情誼。作為學生或者讀者,我只看到紹銘師常常叼口煙望遠沉思的嚴肅樣子,只想像到紹銘師在《吃馬鈴薯的日子》和《舊時香港》中的刻苦情景。可從與他同一年齡層的學者所描述當中,知道的反是另一個形象:記得我早年任教中文大學社區書院,時任校長何文匯教授得悉我嶺大中文系本科畢業,便提到紹銘師,說在美國與不少留美學者聯誼聚會,紹銘師也有出席,但他說話音線較小,話也不多;又記得在職浸會大學參與文學院主辦的大學文學獎籌委會,時任院長鍾玲老師提到,紹銘師退休一段時間,但常常叮囑她凡有評委活動,也得預先跟他聯繫——這可不是一派嚴肅的樣子。以學生的角度看老師,與以學者的身份看老師,確實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形象。

像紹銘師這一代比我們年長一輩的學者,廣為我們同齡層的文人學者所熟悉,但他們一代的學者有部分卻為比我們年少的下一代年輕學者所未聞——彷彿一代的話語範式與文化記憶隨上一代學者的相繼離逝而逐漸受到淡忘。自紹銘師榮休後,偶然電郵問候,直至今年一月中旬,自滬回港稍留數周,從網上赫悉紹銘師溘然長逝已逾數天,更為遺憾的是,一直以來竟然無人告知,遂以此文,摭拾對業師的記憶碎片。

(作者為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學院國際化辦公室副主任及哈佛大學訪問學者,入選上海市領軍人才(海外)。)


鳥語細碎,像一串逗號落在地上──春天系列  ●何佳霖

【創作園地】宋詒瑞、黃偉豪、何佳霖
這幅壁畫成為了歷史,因為已被拆了。來打卡的人超過二百人。它吸引過幾隻小鳥飛進來,但被滑 落。我看著小鳥不斷掙扎想駐足枝上,很有趣。(何佳霖提供)

我需要一個場景,荒蕪卻驚艷
有偉人的足跡,詩人的瘋狂,小草的淡淡清香
世界多麼奇妙,我不相信僅憑我一雙平凡的手就能讓四季開花
且在亂石上建造宮殿
許多不知名的草本叢生,我知道它們是因為它們與我相似
邊緣,卑微,寂靜的時光無人問津
我知道它們是因為它們與我一樣
需要一個廢棄的場景呈現自己的不凡
既看人鬼經過,也看日月生輝

我在都市的鐵皮上畫了蘭花,風影就晃動|
我在泥濘中搭起大篷,詩人們就來了
於是我相信我是神愛的人
我是一隻飛不動的大雁啊
身邊的樹就駐足了各種鳥雀
牠們吱吱喳喳吱吱喳喳
牠們一定告訴我各種飛翔的本領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停留
難道我在等一個人,他落在我的後面

天很乾淨,鳥語細碎,像一串逗號落在地上
風像一把刷子,把空間延伸出去
沒有迷迭香
沒有你
我的夢境空無一人
廢棄的園子裏,一朵類似玫瑰的花,開得很認真
我成了看花人。

(作者為香港詩人、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香港女作家協會主席)

主編:潘耀明
執行編輯:張志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