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金庸 ●聖保羅書院 李浩榮老師
展廳的角落忽然一片哄動,人潮湧往那爿賣小說的攤位,並紛紛高舉相機拍照,亮光閃爍,好不熱鬧。出版社職員嘩啦啦的一陣吆喝才把人潮按住,我和好友阿祥兩個初中混混趁機鑽進人群,往內一探,赫然發現鼎鼎大名的武俠小說大師金庸駕臨。金庸先生坐在高腳凳上,弓背低顧,一堂慈眉彎彎地微笑起來,乍看恍如再生彌勒,笑對眾生百態。職員拆箱、開封、傳書、收款,忙個不停,金庸先生倒是氣定神閒,一筆一劃地替讀者簽名。我和阿祥見狀,立馬傾盡錢囊,湊合起來,購得小說兩部,親遞先生簽名,其中《飛狐外傳》給他,《連城訣》歸我,我們都歡喜了好多好多天。《連城訣》是一部被冷落的作品,討論寥寥,卻是金庸小說裏我最愛的一部。小說上半寫鄉村青年狄雲遭遇連串厄運,蒙冤坐牢,痛失摯愛;下半記狄雲苦練神功,艱難復仇。《連城訣》讀來像《基度山恩仇記》,但掩卷而思,大仲馬呈現的終究是一齣喜劇,不似《連城訣》般在讀者心底留下茫茫雪原,萬里冰封,長長的血痕拖出一道長長的中國式悲劇來,無休無盡。詩人洛楓恩怨分明,詩集《頹城裝瘋》記仇說恨的句子特別多,甚至揚言下輩子「讓我依然記恨」。有一回洛楓跟我說,她記仇,乃受武俠小說之影響,金庸、梁羽生她都喜歡讀。「我嚮往武俠的世界,」洛楓解釋,「武俠小說或電影,影射的多是現實的人事,不過借用古代的框架而已,可以視作寓言。」洛楓討厭《天龍八部》裏的星宿老怪,「現在打開新聞觸目皆其門人,不斷對教主歌功頌德,將謊言吹噓成真理。」「老怪」是江湖人士贈給丁春秋的蔑稱,「老仙」則是星宿派門人尊奉教主的雅號。丁春秋殘害師傅後,遠遁西域星宿,另闢一派。此星宿派不講忠義,以致門人表裏拍馬奉迎,鑽營奪位,暗裏相殘互害,陰鷙狠毒。每回星宿老怪登場,必見其門人大張旗號,沿路絲竹喧囂,鑼鼓震天,吹捧教主,唯恐不力:「星宿老仙,威震天下,神通廣大,法力無邊!」江湖人士但覺其無恥,唯星宿老怪安坐車中,輕捋長鬚,顧盼自雄。《天龍八部》星宿派以後,《笑傲江湖》的日月神教及《鹿鼎記》的神龍教,衣缽相承,代代有傳,可見此派不衰,於今猶盛。金庸的武俠小說後出轉精,突破不斷,繼無恥老賊,再創造出奸詐之尤的偽君子角色。洛楓說,「在現實生活裏,我可以找到許多的『岳不羣』與『左冷禪』,有的是前輩,有的是同輩。」相比其他領域,教育界、文藝界的岳不羣功力也許更為深厚,他們熟知詩書,更懂得偽裝自己。「我欣賞武俠世界裏的黑白分明、邪不勝正,冤有頭、債有主。」但是,洛楓又不無感慨,「這些在現實世界不是必然會發生的,我們從武俠世界裏找到的是一份心理的補償。」
大話江湖 ●香港浸會大學國際學院 林嘉穎老師
日前,偶爾在網上看到一段在《四十二章經》書腰上的有趣引言:「本書無夾層 沒有藏寶圖 請勿隨意拆解。」我相信每個金庸書迷看到這個梗都會心生微笑。出版商這樣巧妙的反向引用,如沒有相應的讀者群,是不可能有此成效的,這也展示了金庸作品與華文世界之間的相互影響。除了重新併貼歷史元素、顛覆儒家經典外,金庸還曾挪用唐代大詩人李白的「俠客行」,將其作為武功秘籍的載體。
相較於詩仙筆下武功高強、快意恩仇的俠客形象,金庸小說中的俠客更為複雜且充滿人性的矛盾。他們會因應自身的人生境遇而走向或正或邪之路。金庸小說中的經典角色眾多,有為國為民的郭靖、喬峯,不拘禮法的楊過、令狐冲,有情皆孽的張無忌、陳家洛,甚至道統以外的韋小寶。他們在面對各種挑戰和抉擇時,展現出不同的性格特點和道德觀念。這些經典角色成為了香港乃至全球華人的集體回憶,讓讀者在傳統理念框架之外,深入思考正邪善惡的本質。
金庸對人性的描寫使得這些角色更加真實可信,也讓讀者能夠在他們的抉擇和成長過程中找到共鳴。誰不曾在年少時為楊過的遭遇咬牙切齒,對中年黃蓉暗暗記恨,覺得昔日刁鑽精靈的女神已隨歲月消逝了?但當我們年長後重新回顧這些角色時,就會明白其中的無奈與唏噓,因為「連面對生死都由理性控制,當然極『不可愛』了。」(吳靄儀《金庸小說的女子》)於是,也漸漸開始明白,為什麼不少書中人物大多選擇退隱江湖為自身的最後歸途。
金庸小說作為華文世界的一支大宗,折射了我們對於武俠世界的嚮往。在金庸筆下,人性才是真正的江湖,角色都是活生生的真人。他們有優點和缺點,會成長、會改變、會衰老,展現俠客精神的多樣性和深度,成為永恆的文學符號,是華文世界中的傳世英雄,「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七十二賢弟子 ●香港中文大學 潘銘基老師
好的用典,乃是畫龍點睛,讀金庸小說,特別注意裏面的《論語》。「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讀起來似乎是如有神助,其實能夠「下筆如有神」,實因讀書破了萬卷。
《射鵰英雄傳》第三十回〈一燈大師〉記黃蓉與郭靖在訪尋一燈大師的時候,碰上了一位書生。書生手裏拿着一部《論語》,然後讀了《論語.先進》的一段:「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冰雪聰明的黃蓉聽了書生所言,便問書生是否知道孔門弟子有多少人。書生指出「孔門弟子三千,達者七十二人」,接着黃蓉追問,這裏有幾多個成年人(冠者),有幾多個青年人(少年)。
這可難倒書生了,他以為《論語》裏從未提及七十二人之中,冠者與少年的具體數量。然後,黃蓉便說:「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五六得三十,成年的是三十人,六七四十二,少年是四十二人。兩者相加,不多不少是七十二人。」黃蓉的答案,乃是簡單的數學題,五乘六等如三十,六乘七等如四十二,三十加四十二便是七十二之數。書生聽了,「不禁啞然失笑,可是心中也暗服她的聰明機智」。其實,我更佩服的是金庸先生對古籍注釋的嫻熟。
在南北朝的蕭梁之時,皇侃有《論語義疏》一書,在《論語》「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下,便說「『冠者五六』,冠者三十人也;『童子六七』,六七四十二人也。四十二就三十合為七十二人也。孔門升堂者七十二人也」。顯而易見,金庸先生在撰寫《射鵰英雄傳》第三十回之時,乃是參考了皇侃《論語義疏》的說法。
《射鵰英雄傳》在這裏運用了皇侃《論語義疏》的解說,其實,《義疏》曾經在一段頗長的時間裏在中國本土散佚。後來,此書東渡日本,至清代又從日本重新回到中國。至此,中國學者又可以利用《論語義疏》以解釋《論語》之文。金庸先生利用此段刻劃了黃蓉的聰明絕頂,十分成功,也是從另一角度了解七十二賢弟子總數的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