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港浸會大學提供)
編按:葛亮二○二二年出版的長篇小說《燕食記》榮獲第十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首獎,頒獎典禮二○二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在香港浸會大學舉行。今期本版組織專題探討葛亮的創作心跡、《燕食記》的文化意義與文藝價值。本版主編潘耀明寫下對葛亮獲獎的隨想。第十屆「紅樓夢獎」決審委員會主席、浸大榮休教授鍾玲闡釋《燕食記》的優勝之處。「這『古』,又豈止是往日鏗鏗鏘鏘、宏大敘事,它往往關聯着凡常的萬家煙火。歷史大哉,歸根結底,都連着個人……」葛亮娓娓道出其嶺南書寫的心跡和《燕食記》的創作背景。另本版獨家專訪葛亮,詳談《燕食記》的創作心得與深意、他多元流轉的身份、香港文學的多樣可能、傳統文化綻放出的新意義,以至他的未來創作計劃。
一方熱土 無盡春秋 —— 葛亮獲獎隨想
●潘耀明
葛亮之前以《飛髮》獲魯迅文學獎,是首位獲內地大型文學獎的香港作家,最近更以長篇小說《燕食記》獲第十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首獎。
這是香港文壇的殊榮!兩次獲獎,《明月灣區》均以專題的形式,縷介了葛亮的獲獎及獲獎作品。
葛亮的作品文風和深刻內涵,使我聯想到錢穆先生在《中國文化史導論》的兩段話:
(中國)古代的文學,是應用於貴族社會的多些,而宗教方面者次之。古代的藝術,則應用於宗教方面者多些,而貴族社會次之。但一到唐代全都變了,文學、藝術全都以應用於平民社會的日常人生為主題。這自然是中國文化史上一個顯著的大進步。
我所說的中國傳統和平文化,決不是一種漫無目的,又漫無底止的富強追求,即所謂權力意志與向外征服;又不是一種醉生夢死,偷安姑息,無文化理想的雞豕生活;也不是消極悲觀,夢想天國,脫離現實的宗教生活。中國人理想中的和平文化,實是一種「富有哲理的人生之享受」。深言之,應說是富有哲理的「人生體味」。那一種深含哲理的人生享受與體味,在實際人生上的表達,最先是在政治社會一切制度方面,更進則在文學藝術一切創作方面。
葛亮作品之成功,與他深諳中國傳統文化獨特的精髓有關。正如錢穆先生所說的自唐以迄,「文學、藝術全都以應用於平民社會的日常人生為主題」。
葛亮在獲紅樓夢文學獎的感言〈歲月南流〉文章中,有這樣的一段話:
近年來的小說寫作,自《朱雀》、《北鳶》以降,一直致力於嘗試探討中國傳統文化的具體表達。無論是書寫中國近現代歷史的綿延流轉,還是聚焦於工匠精神在當下的薪火相承。在研究與寫作中,每一項我所接觸到的「非遺」類型,都經自千百年的積累,集腋成裘、水滴石穿的時間銘刻。而與匠人之間的交流,更超過了單純的案頭工作所能帶來的心靈震動。以此為題材進行小說創作,也成為了一種新的途徑,讓我可以不斷去接近傳統文化砥實厚重的本源所在,以上種種,也構成了我希望為嶺南去書寫一部長篇小說的驅動力。
葛亮對創作的追求,與乎錢穆先生所揭櫫的「中國理想中的和平文化」即「富有哲理式的人生之享受」的精神相埒。
錢穆先生對中國南北文化藝術的演變,也特別提到「一到唐代,南帖北碑漸漸合流,但南方的風格,平民社會日常人生的氣味,到底佔了優勢」。
葛亮對中國南方的嶺南文化情有獨鍾,他認為作為粵廣重要的歷史文化名片,「飲食是以上特點的集大成者。如屈大均所言:『天下所有食貨,粵東幾盡有之,粵東所有之食貨,天下未必盡也。』由此可見,飲食也成為關於嶺南最重要的文化隱喻之一」。
葛亮小說從「平民社會日常人生的氣味」入手,「到底佔了優勢」,正如他所說的「一方熱土,無盡春秋」。葛亮在創作領域上,如一尾遨遊中華文化浩瀚海洋的飛魚,閃耀一道道光芒。
(作者為香港作家聯會會長、《明報月刊》榮譽總編輯、本版主編。)
二○二四年紅樓夢獎首獎小說《燕食記》的優勝之處
●鍾 玲
紅樓夢獎初審入圍的六部小說中,葛亮《燕食記》的優勝之處,在其文化傳統的厚度,涵蓋時空和芸芸眾生的廣度,其民間人物呈現了道德的高度,還流露生活趣味,及其高超小說技巧營造的可讀性。
深具文化傳統的厚度
談到《燕食記》的文化厚度,葛亮的書名已傳達傳統文化的分量,「燕食」典出《周禮》的「天官.膳夫」,鄭玄作注說:「日中與夕食」。葛亮的書名不用「午餐和晚餐」,而用兩千多年前的詞彙「燕食」,可見小說內容跟傳統飲食文化有密切關係。葛亮不寫古琴、書法這些士大夫藝術,而寫民間飲食技藝,是有跡可循的,他的長篇小說《北鳶》(二○一五)以製作風箏手藝為題材,中篇小說《飛髮》(二○二二)以理髮業為題材。都能以微知著,由民間技藝,顯現專業道德和民族精神。
選材好且涵蓋寬廣
在中國眾多飲食文化中,葛亮選擇粵菜和滬菜兩菜系,選得好,這兩菜系是最肥沃的珠江三角洲和長江三角洲孕育出來的,菜譜必然豐富而精緻。小說的軸心是粵菜點心類裏的月餅,真是以小博大。名廚榮貽生和陳五舉師徒之間傳承的就是月餅餡的製作。貽生還精益求精,嘗試創作「鴛鴦」月餅:「難在製餡,一半蓮蓉黑芝麻,一半奶黃流心。猶如陰陽,既要包容相照,又要壁壘分明。」(葛亮著《燕食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二○二二年,頁三七)這小小一段表面談月餅餡,裏子藏道家思想。小說把兩大菜系寫得詳盡而豐盛,且菜餚細節能天衣無縫地融入情節中,自然而然地鋪陳品嘗經驗和飲食美學,令人感受到深厚的韻味。
《燕食記》涵蓋寬廣的時空和芸芸眾生。主要內容由上世紀二十年代,寫到二○一○年代近百年時間。一些歷史事件成為小說的背景,如廣東軍閥陳炯明時代、洪幫的活動、抗日的地下組織事蹟等。故事的空間主要寫廣州和香港兩座城市,鄉鎮則寫廣東省西南部湛江的安鋪。廣州和香港兩地集中描寫食肆、茶樓空間,此外解放前廣州書香世家的太史府第也有詳細的刻畫。小說中個性分明的人物眾多,來自社會各階層,包括世家的老爺、夫人、少爺、小姐、僕人,以及商人、軍人、粵劇作家、廚師、企堂、歌妓、吧女、幫會人物等。小說在廣度上展現巨作的規模。
人物表現了民族精神和道德高度
《燕食記》中的民間人物,表現了民族精神和道德的高度。情節主線為榮貽生和陳五舉兩位名廚師徒的故事,推展出他們之間的恩義、決裂與和解。兩人都具有言諾誠信、專精技藝、知恩圖報的傳統美德。師徒決裂是因為五舉愛上滬菜廚師的女兒,入贅為滬菜廚師,於是跟師父決裂,發誓終生不做點心。但是師徒二人幾十年來都掛念對方。在結尾的廚藝對決中,成全彼此。民間人物的深重情誼、忠烈俠義精神,更令人動容。貽生的養母慧生是太史第少夫人頌瑛的陪嫁女婢,故貽生也是奴僕,七少爺卻待他如朋友,並教他識字。多年後在香港,少爺落魄了,成為名廚的貽生一直照顧他。
有一段描寫貽生的師父葉鳳池,具有震撼力。鳳池除了名廚身份,還是洪幫頭目,領導地下組織抗日,受傷後為躲日本人,在安鋪隱姓埋名,因腿傷發炎,需吃鴉片止痛,連貽生都不知道他的過去,只覺得他吃鴉片,既腐敗又冷漠。抗戰勝利後,貽生回安鋪,師父鳳池坐在太師椅上等他:「他給自己換上了嶄新的黑綢唐裝……為了保持姿態的端正,他用了很大的氣力。……他看到師父正對着自己,面容僵硬,嘴裏流出一股黑紅的血。嘴角上,還有些未及吞嚥下去的煙膏。」(同上,頁三一五)他已經死了,撐在那,為了見徒弟最後一面,短短一段寫出師父表面冷漠,骨子裏義重。
技巧高超 故事引人入勝
小說不時出現生活趣味的調劑。貽生童年在太史第,第一次見當過清末翰林的老爺,場面就很逗趣。他看出歲數大的老爺身形很高。老爺問他:「那你說說,我是個什麼樣的人。阿響(貽生)想一想,認真地說,你的胳膊特別長。太史愣了愣,不可遏止地朗聲笑起來。」
《燕食記》的小說技藝高超,也是一本好看的小說,令讀者愛不釋手。情節主線是粵菜點心絕活的傳承故事,葉鳳池、榮貽生、陳五舉三代的認徒、收徒、授業都寫的真實鮮活。貽生的生母是歌妓,懷了陳炯明家子侄輩的孩子,託孤給同為歌妓的慧生,這段故事動人心弦。幾場廚藝比拼的布局有如武俠小說的打擂台,最緊張的兩場是貽生和上海菜餐館老闆女兒鳳行之間的電視節目廚藝賽,以及貽生、五舉師徒的終極對決。
幾條情節支線撐起架構,豐富了內容。太史第的世家故事支線,展現世家生活的精緻和氣派,用了《紅樓夢》的語言風格,如寫過年時的排場,也暗示少夫人頌瑛的遺憾,她是冥婚嫁進來的,當然沒有子息,這時各房親戚的小孩來討壓歲錢:「男孩子打恭,女孩子斂衽,近身們都拿着金漆托盤接利是……聽着孩子說着吉祥話,眼裏頭也是笑意……目光追出去,竟然是戀戀的。」(同上,頁一○七)地下組織暗殺日本特務頭子的支線,則有推理小說的意味,因為採用了局外人的敘事角度,於是讀者也蒙在鼓裏,所以支線結尾的餐廳爆炸會感到特別驚悚。
作者善用伏筆,為多對戀人穿針引線,又常吊人胃口地暗示故事線索,令讀者忍不住追下去。加上出現一位現代學者對榮貽生大廚廚藝的學術研究視角,增加了文化層次的探索。《燕食記》呈現的民間傳統文化堅實而豐富,人物刻畫鮮明,內容具有廣度、厚度和高度,是一部規模宏大、結構嚴謹、技巧高超、故事引人入勝的巨作。
(作者為第十屆「紅樓夢獎」決審委員會主席、香港浸會大學榮休教授。)
歲月南流
●葛 亮
一廿寒暑,「歲月南流」。自千禧年從家鄉金陵而來,我在香港這城市已生活二十餘年,這其中必然包含情感的積蓄。自我在港大求學的時代,便知這水土為許多前輩步履所在。錢穆、魯迅、茅盾、許地山、徐訏。他們有的匆匆而過,雁過留聲;有的在此筆耕經年,鞠躬盡瘁。香港文學的文脈由此薪火賡續,氣象萬千。
近一個世紀之後,這城市有了許多的步進。歷史社會的變遷、經濟上的長足發展,皆在文化的圖版上留下深深轍印。我有幸以二十餘年的生命身處其中,與之同奏共跫,體會與見證。這些步進,伴隨着許多人的努力,並以之為建築時代的磚瓦。磚瓦的溫度,見乎日常砥礪,煉就了獅子山精神。這精神不止於香港,也遍及嶺南。粵人的勤奮與務實、不分朝夕的胼手胝足,有着對傳統的繼承與傳揚,是最為樸素而砥實的。
這其中有許多的手藝人。近年在粵港等地的走訪與考察,便是為了他們。也漸漸進入了他們的天地。這天地在外人看來並不大,但走進去,便是朗朗乾坤。裏面是一群人對傳承熾熱的忠誠,也是求索與常變之心。這心的寬容,是讓人敬畏的,銜接古今中西、世相萬物。這時,才會發現筆下的綿薄,難盡其一。
近年來的小說寫作,自《朱雀》、《北鳶》以降,一直致力於嘗試探討中國傳統文化的具體表達。無論是書寫中國近現代歷史的綿延流轉,還是聚焦於工匠精神在當下的薪火相承。在研究與寫作中,每一項我所接觸到的「非遺」類型,都經自千百年的累積,集腋成裘、水滴石穿的時間銘刻。而與匠人之間的交流,更超過了單純的案頭工作所能帶來的心理震動。以此為題材進行小說創作,也成為了一種新的途徑,讓我可以不斷去接近傳統文化砥實厚重的本源所在。以上種種,也構成了我希望為嶺南去書寫一部長篇小說的驅動力。
《燕食記》是一部以飲食為切入點的作品。選擇這一角度,是對嶺南文化經年考察的體認。嶺南文化有着海洋性的文化質地,有着自然、感性的原生型結構,開放、多元、海納百川的人文品性。而作為粵廣重要的歷史文化名片,飲食是以上特點的集大成者。如屈大均所言:「天下所有食貨,粵東幾盡有之,粵東所有之食貨,天下未必盡也。」由此可見,飲食也成為關於嶺南最重要的文化隱喻之一。它在歷史中流轉,圍繞各種文化元素的疊合,彷彿時代的縮影。從望族的鐘鳴鼎食至最平樸的粥飯光景,從風雅綺麗的《獨釣江雪》到鏗鏘有聲的《梳洗望黃河》,這是主人公的成長,也可看到傳統文化在時代的淬鍊中,愈加堅韌與恢宏。南征、北伐、抗戰,融合着每個人生節點和歷史關隘的舌上之味。有關於食物的記憶匯成了民族記憶最深層次的銘刻,這是個人命運與家國的輝映。
廣東人說故事,叫「講段古」。這一聽,便連着許多的前後、源頭。可這「古」,又豈止是往日鏗鏗鏘鏘、宏大敘事,它往往關聯着凡常的萬家煙火。歷史大哉,歸根結底,都連着個人。「一均之中,間有七聲。」零落聲響,可凝聚為閎音。
一方熱土,無盡春秋。
(作者為當代作家、香港浸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第十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首獎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