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光(以下簡稱「吟」):祝賀葛亮老師!您既是香港作家的代表,同時也是香港浸會大學的教授,作為學者和作家的雙重身份,憑藉《燕食記》榮獲第十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首獎,對您而言有什麼特殊意義?
●葛亮(以下簡稱「葛」):謝謝你!「紅樓夢獎」是非常具有盛名和影響力的獎項,這屆正好是二十華誕、第十屆,獲得獎項對我而言是一份殊榮。小說本身寫我們粵港,是我第一部以廣東、嶺南、香港為題材的長篇小說,是對生活二十多年這方熱土的一份回饋。所以在香港獲得這樣一個重要獎項,有種回歸的意義,對我的寫作是很大的鼓勵。

食物是歷史記憶的一種表達
●吟:《燕食記》書寫嶺南風物人情,面世以來廣受各界肯定,榮膺眾多獎項。您作為作者的創作初衷,想表達一個什麼樣的南方形象?當中既有您的親身體驗,可能也有經過調研,有什麼是您在這個時代想要打造和傳達的?
●葛:這是我長篇小說「家國系列」的第三部。前面有《朱雀》,關於我的家鄉南京;《北鳶》是有關我的家族;到了《燕食記》,其實仍延續這樣的軌跡,是一個心之所安的軌跡,實際上是家的軌跡。此心安處是我鄉,無論我的家鄉還是家族,對我的寫作來說都提供了非常重要的滋養,包括在歷史記憶的加持。
嶺南相對於中原,有它的特點。中原文化更多強調作為我們文明根基的穩固感,在一系列民間觀念裏傳達出來,比方說安土重遷、落葉歸根,我曾經稱為「土的文化」,費孝通先生的《鄉土中國》也講到了,更多是基於血緣和地緣,構成一種非常穩定的格局。南方文化不同,我生長在江南,又來到嶺南生活,它更加接近於我稱為「水性的文化」,和海洋、河流的流動感相關,代表着文化在流轉過程中的開放多元包容,也代表着不斷推陳出新的文化品性和傾向,並且代表着中國的文化傳統在不斷向外擴展、開枝散葉的過程。
所以它是海納百川的文化形態。我思考怎樣去表達這樣的文明特徵,能代表南方乃至於嶺南文化的一張名片。我想到了粵菜,包括廣式點心。因為飲食既是日常習慣所需,更代表着文化上的表達跟訴求。廣東菜對於剛才講到的文化流轉性和靈活性,有非常鮮明的表現,比方說北上到北京形成官府菜,能夠看到開枝散葉的過程。嶺南文化到了另一方水土裏,產生一種新鮮的轉變樣式,代表廣東人「經世致用」的文化傾向,不同文化之間撞擊、融合,產生新的文化變體。
另外對於嶺南文化而言,我覺得食物也代表着對於歷史觀念或者歷史記憶的一種表達。其實我們中國人都一樣,比方說飲食和節慶節令相關,端午吃粽子,中秋吃月餅。甚至用食物來定義人生重大時刻,比方說中國人在紅白喜事,家裏有兒女婚嫁,往往會準備紅綾酥;有長輩去世,要喝豆腐湯,這都是被食物所定義的人生重大時刻。
如果把歷史當做一個機體,飲食的意義也是一樣的。以香港為例,香港的第一間茶樓叫做「杏花樓」,見證了中國近代史上的重要時刻。茶樓是喝茶交流的地方,三教九流出沒於這個空間。一八九五年,孫中山和楊衢雲、何啟就是在這間茶樓裏,確定了廣州進攻方略及對外宣言,也因此確定了其成功之後的共和國體,甚至推選孫中山為臨時大總統,這是近代史上非常重要的時刻,恰恰是在廣東這地域是被飲食空間所定義的。
被茶樓所見證的飲食和日常煙火,與所謂大歷史觀念或宏大敘事之間,就發生了交點。我在小說裏寫向太史和侄兒喝酒的時候,講到他和兄長「同師從追隨康南海,同年中舉,同具名公車上書,但命運殊異。我和他吃的最後一餐飯,只一道菜,就是這菊花鱸魚羹。只一壺酒,是他從晉中帶來的汾酒。」實際上是用食物來表達或者記憶人生中重大時刻,這些個人記憶也結合歷史的記憶。以上是我用飲食做器皿去裝載嶺南文化元素的原因。
●吟:對「物」的關照,在您作品中是一脈相承的。您自己在香港有沒有印象最深或者最喜歡的食物?您在香港待了這麼多年,情感可能逐漸有變化的,中間有很多流轉,食物在某個場景當中,也會給您留下一些深刻的印記?
●葛:這要講到當初我寫作《燕食記》的初衷和出發點了,也可以講是記憶的開端。我剛來到香港的時候,家裏一個長輩帶我去茶樓飲茶,第一次吃到粵式點心。記憶猶新的是,吃到了水晶蝦餃,咬下去彈牙的那種感覺,裏頭的蝦仁有一種十分豐腴的感受,是我對粵式點心抱有好感的開端。哪怕非常細小的早茶一個環節,你都能感覺到匠心匠意。我在小說裏寫到在大師傅眼中,真正合格的蝦餃,有十四道褶子,廚師對於自己技藝的要求,也代表着食物本身傳承的規矩,我覺得規矩對於「匠」相當重要。我在廣東點心裏看到了匠藝匠心,看到了薪火相承、記憶賡續,這是我想去表達的。我的長輩,包括祖父寫他年輕時候吃點心的感受,這樣一種朵頤之快用文字的方式記錄下來,是非常有意義的,因為他要經過自己的理解、體驗和轉化過程。
要說有什麼變化,現在也出現了新派粵菜,對老的食物傳統加以改良,以適應現代人的口味。我覺得其實也體現了嶺南文化的特點,一方面包容各種各樣的文化形態乃至於飲食元素能夠共融,還會有碰撞跟融合,在香港有這樣飲食生態的出現,我覺得非常值得激賞,體現這種這方水土的文化品性的多元共融。

積澱與激發 多元身份和特性
●吟:您覺得您現在的文學故鄉是香港嗎?您怎麼定義故鄉,或者說是哪裏人這個問題?因為我們這個時代漂泊的過程中都會遇到,我自己也在思考,身份是由證件,還是由說什麼語言,或是吃什麼菜,或者工作單位等等決定?
●葛:一開始創作的時候,我就講到南京和香港兩座城市對我而言是同樣重要的。我在南京生活了大概二十年,它在我身上一直處於積澱的過程,哪怕不自知。南京是六朝古都,吳敬梓先生說「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古典風雅的元素滲入到民間乃至於日常的城市。當時沒有想過用文學表達,但是到香港之後,香港的節奏和南京完全不一樣,觸動我去躬身返照,去發現故鄉的美,在差異性的審美過程中去表達。所以我曾經有這樣一個比方:南京是我寫作的溫床,香港是我寫作的磁場,兩者都非常重要,前者代表着積澱,而後者代表它在某一個節點上刺激你、觸動你,以文學的形式加以表達。
這個說法已經很多年前了,現在香港生活了二十多年,對我也是不斷積澱和接近的過程,所以有了《燕食記》。我總覺得你對一個城市或者一方水土不夠熱愛的話,其實不能夠很好很到位去表達它,表達過程中也是勉強和缺乏熱情。所以我在居港二十年的節點寫《燕食記》去回饋這個城市,是恰到好處的時間。
你剛才講到一個詞很好,每個人實際上都是在流轉中的人,對吧?以前地理對我們的限制太大了,為什麼「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因為地方和地方之間不光是心理距離,還有物理距離的限制。但現在物理距離已經不重要了,從香港到南京只要幾個小時,你也是一樣,從香港回到安徽、到北京,都是一天之間可以完成。所以這樣的情況之下,我覺得每個人身上的身份都是多元的,而不是用單一標籤去擬定。
●吟:這是我聽過對故鄉特別好的說法,多元性可能是這個時代的特性。我想請教一個技術上的問題,您之前的很多創作,我印象深刻是語言的精美,古語和當代的結合,達到極致。敘事結構上,《燕食記》也有獨特之處。另外我在閱讀時有一個直觀的感覺,描寫食物很多是寫它的製作過程,反而比較少描摹色香味感官狀態,當然也有,但寫製作工藝的更多。這本書兼有了人類學的文化留存功能和意義。
●葛:謝謝你,首先你剛才講到了一點,我覺得和我寫作的取向是有關聯的:對物的重視。除了創作,我也在關注嶺南的文化傳統,特別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也以此為題寫過一系列小說,包括關於古籍修復的《書匠》、理髮的《飛髮》、陶藝的《瓦貓》,近期《靈隱》寫到澳門的木雕佛像造像。講到「非遺」繞不開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就是「匠」這樣記憶的表達,更多並不是聚焦於最後的結果,而是過程。我也把粵菜師傅納入到對「匠」的考察序列裏,無論是技藝打磨,還是具體成果,也就是菜品製作過程,和考察近代乃至於現代歷史的過程,是切合且相關的。「匠」傳承的過程,恰恰也是我們中國文化史的流轉。
另外一點,在《燕食記》裏,我特意採用了非虛構和虛構兩個不同的敘事方略:一個是在歷史現場中,一個是在當下語境中的兩個空間,或者說兩種場景的轉換。我想處理一個問題,就是當下人怎麼樣去看待歷史?這裏面「我」這個角色是一個現代人,可以和讀者產生共鳴的代言人,對於歷史一開始是茫然的,對細節還有一些誤解。但是當他在研究項目的田野調查過程當中,慢慢走向了歷史,走進了歷史,借由非常重要的橋樑式的人物,比方說五舉山伯這個角色,在歷史現場他叫五舉,在當下的他叫五舉山伯,是時光的引領者。
傳統文化會綻放出的怎樣新意義?
●吟:我以為「我」就是您本人,有一定的非虛構性,您自己是原型。
●葛:我寫作小說做田野調查的過程,某一部分確實是疊合的。你可能注意到一點,越到故事接近結尾的時候,「我」這個角色慢慢隱沒了,因為他完全融入了歷史,特別是在五舉山伯的引領之下。五舉山伯就像一塊雙面的水銀之鏡,一方面是對着歷史,一方面是面對現代,所以非虛構和虛構之間從原來壁壘分明,慢慢走向了融合。如克羅齊(Benedetto Croce)講,所有歷史都是當代史,所以對歷史必然需要用當代人的眼光去體察、去釐定、去表達,甚而是去評估的。
我讓非虛構和歷史兩個場景同時存在的意義,因為我覺得需要去展現現代和歷史之間的對話感。實際上也是傳統文化在當下現代人的眼光中,究竟會綻放出什麼樣新的意義?這才是《燕食記》裏我想表達的內容。
特殊的文化水土 香港文學的多樣可能
●吟:有您這麼開放的作者,期待未來改編成果。您既是作者,也是高校裏觀察和評論文學生態的研究者。我們香港文學的生態也是受到很多關注,包括華文文學在世界版圖中的位置,內地也在加強國際傳播。您感知當下香港文藝是什麼樣的風潮和生態?您在國際學界和讀者群都獲得認可,關於推動香港文學乃至於華文文學在世界範圍內獲得更多關注,與其他文學體系對話,您有經驗和建議嗎?
●葛:首先華文文學是一個大的概念,在不同的地方和空間的發展,是各具擅長的。舉個簡單的例子,中國現實主義文學的脈絡,很重要部分是鄉土文學,它根植於大陸,魯迅先生之後幾代人的不斷推進和努力,一直在深耕。同時在港台也有它的發展脈絡,像香港,以舒巷城和海辛先生的作品為代表,台灣的鄉土文學和現代文學可以分庭抗禮。同樣一種文學形態,在不同的空間裏有不同的表達,華文文學的這種多元性就此體現出來。
另外一點,在當下語境中,華文文學一直處於創新、不斷進展、並且相互激勵的過程。我前些日子為馬來西亞的花蹤文學獎做評委,讀了參賽作品,有一個感受,有的作品處理很傳統的題材,比如有篇是寫東馬一帶的百年橡膠園,無疑灌注了濃厚傳統感,涉及代際觀念的撞擊。但是它的手法又是富有新意的,首先是語言,第二是敘事方式,第三是表達的格局感,而且具有一種試圖和相異文學形式對話的傾向。所以我會覺得華人文學的伸展維度和闊度可以無限的大,在不同地方的生命力都非常蓬勃。
另一方面,我覺得香港文學本身蠻難定義的,我相信吟光你作為作者,從自己寫作體驗也感到這樣。可能性非常多,有生長於斯的視角,有過客的視角,有外來者的視角,有文化融合乃至於撞擊的視角,有歷史的視角,也可以是當下的視角。香港作為文化水土的意義,就是提供了不同的視角及可能性。
寫作的意義 新的創作計劃
●吟:您接下來有什麼新的創作計劃?寫作的意義是什麼?
●葛:我的創作部分疊合了這些年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關注,特別是對嶺南文化傳統跟非遺之間的關係,你也講到了有關於「物」的意象的重要性,或許新的作品還會在這個範疇。嶺南文化傳統中非遺的自身成長和發展過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見微知著的結合了對於中國近現代史的呈現跟表達。
我講文學和文化表達的可能性,並不是要用古典去救贖當下,而是在於古典和當下本身,並不是所謂壁壘分明的兩種不同文化形態,而是在香港這個城市裏面互有觸動和交合的。所以我的小說,不期望給讀者去下一個結論,現在互聯網或者說後媒體語境,每個人都需要很審慎,我在作品裏就是表達跟呈現,把我體會到的呈現給讀者,然後讀者從自己的角度去做相應的反應及反饋,並結合他們生命的認知和體會,這就是我寫作的意義了。
(吟光為青年作家、香港作家聯會常務理事,出版有《港漂記憶拼圖》、《上山》、《天海小卷》。)
(本文為節錄,全文刊於《明報月刊》文化附冊《明月灣區》二○二五年一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