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我在一首小詩中寫過『生命是個不斷療治創傷的過程』。其實『大生命——歷史』,何嘗不是一樣?在不斷的災劫中,人類永遠努力掙扎向前,一次次浴火重生。」歷經五年多的修復,具有八百多年歷史的法國巴黎聖母院於十二月八日正式對外重開,旅法香港作家綠騎士對聖母院懷有特殊感情,一直關注巴黎聖母院重建修繕過程,今配圖詳述其中見聞,以及煥然一新的聖母院、牽涉的人間紛爭、聖母院的宏偉親切動人。
沉默了五年的鐘聲,又再在巴黎上空迴蕩。鐘樓駝俠的魂魄定也雀躍?重建聖母院這項「世紀大工程」壯舉,涉及人文、科技和建築等方面,引起的共鳴遠遠超出宗教界。自十二世紀以來,從法國大革命到拿破崙的加冕儀式,這座「石后」鏤滿重要歷史文化紋痕。二○二四年十二月七日晚,特別音樂會上以古典為主,亦融合了歌劇、福音歌曲和流行音樂。其中郎朗與法國廣播愛樂樂團聯袂演奏聖桑的協奏曲,馬友友先以大提琴即興伴法國名演員瑪麗安.葛蒂雅(Marion Cotillard)朗誦雨果的詩〈橋〉、然後獨奏巴哈名曲,還有許多名家演出,伴火鳳凰劫後重生。舉國的歡欣氣氛,也如巨漣漪般泛開到全世界。


「老太君」年輕了幾百歲
「老太君」年輕了幾百歲。它向來都是黑沉沉,莊穆得近乎抑鬱,有點兒似個披著華麗但污垢宮庭服的王后。現在它重回「春天」,衝了出來,整體光澤明麗,使人眼前一亮。尤惹人觸目的是兩側二十三個小教堂和六條通道的牆壁與柱子,以及那些逃過祝融魔爪的巨畫、玻璃窗、彩玻璃、水晶大吊燈、大理石地板……它們委屈於年深月久的燭煙人氣塵埃下,在清洗修補後重現星空和各種彩悅情景的原來面目。此外,二十個大小銅鐘和有八千條管道的管風琴等也被徹底清理。新添了熠熠生輝的巨大聖物箱,珍藏聖母院最寶貴的文物:耶穌受難時戴著的荊棘王冠的片塊,一千五百張橡木椅子、線條簡潔的領洗池、多彩的禮儀服飾等,都是出自名家之手。
電氣、暖氣、尤其是消防系統都實施了全面更新,基建亦比以前更堅牢。災禍到底過去了,可說是絕境逢生,因禍得福。
主祭壇上的十字架和哀慟聖母像,在火焰與碎石暴擊後的地獄氣氛中竟然絲毫無損,當然被信眾奉為奇蹟。當局特別留下了一小片冷卻了的鉛液,放在耶穌的手上,像火災的封印。
如此艱鉅的復修工程,在短短五年內完成,亦是一項由人創造的奇蹟。巨額捐款無疑是一度主要力量。有來自一百五十個國家三十四萬捐助者,從天文數目到小孩在撲滿中掏出一元,都要支持,像是全世界都要參與這項救亡;可見它在人們心中的重要性,是有史以來全球最大的募捐行動。獲得總數高達八億四千六百萬歐元。目前整個修復工程耗資約七億,餘款一億多歐元,會繼續進行一些附帶工程,如把聖母院的周圍地帶,改造為草木盎然的城市綠洲等。但其餘用途仍未決定。
火災後的維修方案引起了排山倒海的爭議。應採何種風格重建倒塌了的三個穹頂?人們發揮了匪夷所思的想像力,甚至有人提議改為露天花園,讓遊人休歇。其實牽涉到廣泛的文化意識底蘊。有人力主要與時共進,走向人群。但保持傳統卻是更深遠的民族精神基礎。終於決定依照原來風格重建,雖然大量採用現代科技,但很多維修工序仍沿中古技法進行。在主要工程之一、重建穹頂支架(俗稱「森林」)時,堅決不用鋼筋水泥、金屬或其他現代物料,而採用來自法國各地的二千棵橡樹,以中古技法製成巨柱,使已化為灰燼的「森林」重生。也是很法式的浪漫。
熱情洋溢「聖母院精神」
這幾年間聖母院四周一片忙碌,它被鐵籠般的建築鋼支架罩著,像個接受治療的巨人。這邊起重機升入雲霄、那邊河上運送材料的船隻往來,有時更有直升機吊下重物。二千多名精英技術人員全力以赴,要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重大困難。他們充滿使命感,以參與這項工程為榮。日以繼夜地趕工,很多時入夜後經過,仍見燈火通明。聖母院正式開幕前一周的預訪中,總統與一小群有關要人踏進復修後的聖母院,第一批接待的便是技術人員。
主辦方面一直都非常著重與普羅大眾的溝通,五年來,工場四周遊人絡繹,露天展覽介紹各有關項目,並有兒童繪畫展覽等等,集體熱情洋溢,形成了一股新的「聖母院精神」。
外子是建築師,又特別關心宗教建築,一有空便要跑去看,像探候一個康復中的親人,對每階段的進展都興奮不已。更常談到建築物複雜的互動和平衝等等,中古時代已懂運用如此精深技巧,使人驚嘆。
另一個也是由人創造的奇蹟是當年消防員的機智和膽色,搶救了夾在生死關頭的聖母院。最難忘是當志願隊冒死衝進去已被火焰侵佔的北鐘樓那刻,千鈞一髮。當時許多人都緊張得屏息了呼吸,直到現在提起仍捏一把汗。既為消防員的安危驚懼,又恐如果整組共約十六噸的大鐘因木支架被焚而倒下,會牽連到全座建築倒塌,聖母院也會只剩瓦礫,無法重建了,它的命運像懸了在一根線上。此外他們臨危不亂,救出了所有重要文物,使人激讚。現在於九十多米高的新尖塔頂處、立著風格新穎的風信雞避雷針,雙翼是火焰,裏面藏著聖物、參與工程者的長名單,及巴黎大主教致消防員的謝詞。


人間紛爭 疑雲密布
教宗方濟各不接受邀請,卻會於一周後訪南法的科西嘉島,法國政府對此很是不滿。梵蒂岡方面的官方解釋是教宗著重到訪一些邊緣地區。但一位梵蒂岡專家指出,這件教會盛事,理應請教宗選擇日期。而有關局方是訂了日期之後才去邀請教宗出席,極不尊重。其間奧妙,錯綜複雜,不過那是另一個課題。總之,無論怎樣重要的文化瑰寶,都解決不了人間紛爭。
歷來許多大教堂王宮堡壘遭受災劫,並非罕見。巴黎聖母院也曾數次被破毀劫剿,如一七八九的法國大革命、一八三一的里昂工人起義、一八七一巴黎公社時期等。今次大火的起因,雖然官方一再聲明是工程漏電意外,其實仍疑雲密布。引起這疑竇的無疑是因為宗教狂熱的極端分子恐襲猖獗,不少天主教堂遭受縱火。
大火發生後不但有些回教國家中極端分子熱烈慶祝,連有些同是信奉耶穌的人也十分高興,一個極端的基督教福音派牧師說:「太好了,是上天懲罰!」因為基督教極端反對天主教徒信奉聖母。在這項文化大災難之前,他們只是困在狹窄的教會派別鬥爭之間,早已忘了宗教的原義本是追求大愛。

無條件接納所有人
法國自一九○五年實施政教分離法律後,聖母院是國家產業,教會只是用戶。文化部長提議,依效意大利和西班牙等著名教堂,向遊客每人收取五歐元的門票費,以資助情況危殆急需修繕的教堂。神聖清規地也不能不食人間煙火,靠信眾「添香油」不足夠,大多數遊客都不會無端端自動奉獻。但此提議遭天主教會激烈反對,強調教會的宗旨是「無條件接納所有人……這既是信仰的象徵,也是教會的責任……教堂不應對信徒和遊客進行區分。」終於勝訴,千萬遊人也能繼續免費踏進去觀賞大教堂的壯麗與精美。遊人各自修行,誰只為打卡?誰會在崇高宏麗的氣氛中心靈受到感染?也只有聖靈才知。

聖母院的宏偉、親切、動人
聖母院在塞納河中的「城市島」(Île de la Cité)(編按:另譯西岱島)上,與緊連的聖路易島為巴黎最古老的心臟地帶。
在無數人心中,它的鐘樓與《鐘樓駝俠》的加西莫多(Quasimodo)已分不開。雨果筆下,這個醜怪無比的駝子躲住在鐘樓裏,暗戀美麗的吉卜賽舞孃。愛恨善惡織成曲折離奇的悲劇,撼動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不知多少次被搬上舞台、銀幕。
雨果在一八三一年完成這本厚達十一冊的巨著。以一四八二年為時代背景,主題是不要只看外表,心靈才是最重要。不少人仰望鐘樓時都不免想到這故事裏的人間七情六欲。這正是聖母院的動人處,宏偉得來很近地氣,在無數教徒或非教徒的心中都很親切,因各自與它有個人的心靈交流。
我對聖母院也懷有特別感情。數十年前初到巴黎,在美術學院的時代,我們一群窮留學生朋友都紛紛找工作。女孩子們不是去替人看小孩、做家務便是在中國餐館工作。但生命路上有時會碰上小奇蹟,我竟然得朋友介紹到一間小畫廊任職秘書。畫廊在塞納河邊的夢特貝露堤上,離美術學院只走十五分鐘便到,我一早一晚上課,下午便去上班。其實法文也說不通,卻也能應付。小畫廊像個乾坤袋,在裏面遇到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尋夢者和變化無端的事。很多時沒有人來,只是坐在那兒,多數是看書、寫稿和「眈天望地」。大玻璃窗看出去,對岸便是巴黎聖母院。兩年間,這座宏美建築在陽光或雨雪中,綠蔭或枯枝掩影裏,伴我渡過了生命中最奇異繽紛的一段旅程。為了印證它的重建、考驗和復興,我畫了幾張畫,其中一張《復興》,大教堂由靈鳥伴著飛出重重災劫。(二○二三年十二月初至二○二四年一月底在奧塞美術館附近的Orenda國際畫廊展出。)
我在一首小詩中寫過「生命是一個不斷療治創傷的過程」。其實「大生命——歷史」,何嘗不是一樣?在不斷的災劫中,人類永遠努力掙扎向前,一次次浴火重生。
(作者為旅法香港作家、畫家。)
明報特輯部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