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 稿】■ 韓江與她的兩部小說 ●彥 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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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與《少年來了》有巨大反差的是韓江之後寫的《素食者》……《素食者》不啻是驚世駭俗的小說,我在閱讀小說時,總覺得小說的文風酷似三島由紀夫小說文字敘述的風格,讀到詩意的悽艷、無奈和超越俗世的觀念,包括男女所釋放的原始欲念……」作者細讀本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韓國女作家韓江的《少年來了》和《素食者》,亦到訪韓國書店及與認識韓江一家的嚴英旭教授相敘,整理分析出她如何用強烈的詩意文字,直面創傷,揭露生命的脆弱,以及對人類暴力、瘋狂的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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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國作家韓江女士獲獎期間,我剛在韓國首爾參加一個國際文化活動。

韓國人對這位女作家獲獎有點意外,更多是驚喜。

在韓國的文化圈,過去對韓江的為人及作品,大都覺得她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作家,不知這與朴槿惠政府時期把她列入文化藝術黑名單是否有關。

【特 稿】■ 韓江與她的兩部小說 ●彥 火
韓國檀國大學的王樂教授(右)帶作者去位於首爾光化門最具規模的書店教保文庫,去了解韓江作品及銷售情況,二人更手拿韓江作品留影。(彥火提供)

以韓國光州事件為經緯的《少年來了》

韓國官場對韓江下這樣的結論當然是充滿政治偏見的,大抵因為韓江寫了《少年來了》,那是以韓國光州事件為經緯的。

一九八○年五月十八至二十七日,一場由韓國民眾包括學生的自發組織的民主運動,受到韓國軍事強人全斗煥的軍事武力鎮壓,其中光州為重災區,造成約五千人受傷,二百四十人死亡,四百零九人失蹤之嚴重社會事件。

韓江通過光州事件遺留下的相冊去捕捉事件真相,以撫慰逝者的亡魂。她表示,她的作品不穿越光州事件,無法使她的心靈得到平靜。

她說創作這部現實小說,其過程都是在哭泣中書寫的,幾度因激動停筆。她想通過小說呼喚那些亡魂及安撫倖存者。

她覺得光州事件還在持續影響那些倖存者,倖存者的自殺率佔到了百分之十一。她想通過小說告訴這些倖存者「不要死亡」。

這部小說彰顯了社會的良知,也彰顯了一個嚴謹作家的高度社會責任。

與《少年來了》有巨大反差的是韓江之後寫的《素食者》,這部小說閱後令人震駭。這是一部純感官的小說。

《素食者》不啻是驚世駭俗的小說,我在閱讀小說時,總覺得小說的文風酷似三島由紀夫小說文字敘述的風格,讀到詩意的悽艷、無奈和超越俗世的觀念,包括男女所釋放的原始欲念,所有這些都包裹在美麗而細膩典雅的文字中,令人驚艷。

整部小說的主角素食者英惠,更準確地說是被動的主角,她以一人之力與世俗抗衡,外人沒法進入她的內心世界,只有從她種種異常表現去猜測她的思維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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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江以韓國光州事件為經緯的小說《少年來了》。(資料圖片)

堅定的「素食者」

小說包含三個故事情節,第一章是「素食者」,英惠的丈夫對她變成素食者的觀感,她發了一場夢,促使她決定素食。在丈夫的眼中:

妻子吃素以前,我沒有覺得她是一個特別的人。老實講,初次見面時,我並沒有被她吸引。不高不矮的個頭,不長不短的頭髮,泛黃的皮膚上布滿了角質,單眼皮和稍稍凸起的顴骨,一身生怕惹人注目的暗色系衣服。她踩着款式極簡的黑皮鞋,不緊不慢地邁着平穩的步伐朝我所在的餐桌走了過來。

吃素後,英惠嚴守底線,不沾半點葷,尋常不戴胸圍,喜歡裸露上半身,甚至對夫妻間床笫之事一點也沒興趣,刻意返歸自然。

素食令她消瘦憔悴,家人很擔心她的健康,具有暴力傾向的父親在一次家庭聚會硬往她嘴裏塞糖醋肉,她為了抗議,拿起水果刀割手腕脈搏,鮮血噴流,後被送到醫院療治。經這樁事後,丈夫決定與她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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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江小說在首爾光化門教保文庫文化圖書類入口正當眼處。店內同時樹立着韓江的肖像和獲諾貝爾文學獎韓文介紹的大型展板。(彥火提供)

綠色胎記與官能欲望

第二章節是「胎記」,做藝術攝影的姐夫因為妻子提到英惠與兒子都有綠色的胎記,刺激了這位失意多時的藝術攝影者的官能欲望,妻子向丈夫描述,英惠到了二十歲還有胎記,使丈夫感到疑惑和癡妄:

妻子沒有追加描述說:「嗯,有拇指那麼大,綠色的,可能現在還有吧。」假如沒有發生這件事,那麼女人臀部綻放花朵的畫面也不會成為刺激他靈感的瞬間。小姨子臀部上仍留有胎記的事實與赤裸的男女滿身畫滿花朵交融的場面,以不可思議的方式清晰且準確地形成因果關係,烙印在了他的腦海裏。

這是英惠姐夫的自白。

英惠的綠色胎記,使姐夫產生了性衝動的幻想,處心積慮地讓英惠當他的攝影人體模特兒,在英惠的全身畫上各種花朵:

他先把垂在她肩膀上的頭髮撩開,然後從後頸開始下筆。紫色和紅色半開的花蕾在她的背後綻放開來,細細的花莖沿着她的側腰延伸下來。當花莖延伸到右側臀部時,一朵紫色的花朵徹底綻放開來,花心處伸展出厚實的黃色雌蕊。印有胎記的左側臀部留下空白,他拿起大筆在青色的胎記周圍上了一層淡綠色,使得那如同花瓣的胎記更為突出了。

英惠有返歸大自然的強烈願望,對於大自然的鮮花情有獨鍾,姐夫投其所好,讓他的舊情人P—一個藝術經理人在他的裸體上畫上各種鮮花,然後再找他小姨英惠一起拍照,當英惠嗅到鮮花的顏料,釋放了欲念:

她修長的身體躺在耀眼的照明下,他小心翼翼地讓自己的身體跌在她的身體上。此時他們的身體是否會和J一樣,展現出疊放在一起的花朵呢?又或者是花朵、禽獸和人類結合成一體呢?……所有的一切近乎完美,正如他期待的那樣。在她的胎記之上,他身上的紅花反覆地綻放和收縮,他渾身戰慄。這是世上最醜陋的,也是最美麗的畫面,是一種可怕的結合。

姐姐因為多日沒有妹妹的消息,丈夫也失蹤多時,跑上丈夫的工作室去查個究竟,剛巧碰上兩人袒裼赤裸而睡的情景,大為驚駭,最終丈夫被告上法庭,而英惠則被送到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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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爾光化門教保文庫內重點展示韓江名作《素食者》。(彥火提供)

如同綠色火焰般的樹木在傾訴什麼?

第三章「樹火」,英惠接受精神治療期間,家人都離棄她,只有姐姐給她提供醫療費,定期帶着素食去探望。

英惠住院後,越來越走向極端,她甚至以為自己是一棵樹,頭是樹根,四肢是樹幹,乾脆倒立而行,而且拒絕食物,只喝水,她認為樹不用食物,只要水,連姐姐也百思莫解,暗忖道:

這難道就是英惠說過的幻想嗎?正如無情的大海一樣,數不盡的樹木變成了波濤洶湧的樹海帶着熊熊烈火包圍住了她疲憊不堪的身體。城市、小鎮和道路變成了大大小小的島嶼和橋樑漂浮在樹海之上,在那股熱浪的推動下緩緩漂向了遠方。她不得而知,那熱浪代表着什麼,也不清楚那天凌晨在狹窄的山路盡頭,看到的那些屹立在微弱光亮之中的、如同綠色火焰般的樹木又在傾訴着什麼。

由於英惠一再拒絕進食,醫生、護士用盡了各種辦法要把食物輸進她的胃,都被她死命拒絕了。醫院無計可施,最後建議由救護車送英惠轉去另一家設施更完善、更先進的醫院——

救護車行駛在開出祝聖山的最後一個彎道上。她抬起頭,看到一隻像黑鳶的黑鳥正朝着烏雲飛去。夏日的陽光刺眼,她的視線未能跟上那隻扇動翅膀的黑鳥。

她安靜地吸了一口氣,緊盯着路邊「熊熊燃燒」的樹木,它們就像無數頭站立起的野獸,散發着綠光。她的眼神幽暗而執着,像是在等待着回答,不,更像是在表達抗議。

這是小說的結尾。英惠最後的下場與結局是一個謎。

韓江在書末〈作者的話〉也沒有交代,只說:

十年前的早春,我寫了短篇小說《我女人的果實》。故事講的是一個女人在公寓的陽台上變成了植物,然後生活在一起的丈夫把她種到了花盆裏。我當時就在想總有一天會繼續創作這個故事。雖然這本連載小說與我十年前預想的有所不同,但出發點還是那裏。

暴力、瘋狂、對別人的理解的回答

韓國檀國大學的王樂教授帶我去位於首爾光化門最具規模的書店教保文庫,去了解韓江作品及銷售情況,這家被評為韓國最具代表性的知識文化空間是一整幢大廈,「放飛夢想」為其店的宗旨。
這四個字讓我想起韓江的小說主角追求放飛的夢想以衝破塵世的陋規、陋習,刻意活在自己心靈廣闊的空間。

韓江小說在地下一層的文化圖書類入口正當眼處。這裏樹立着韓江大型肖像和獲諾貝爾文學獎韓文介紹的大型展板,專櫃展示了韓江的作品及外國譯本,但看不到中文譯本。後來王樂在外國翻譯圖書區,找到唯一的一本韓江中文譯本、裝幀華麗的《素食者》,是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書的腰封標出「布克國際文學獎」的作品。

可見,這是《素食者》獲布克國際文學獎後出版的,那是二○一六年。

布克國際文學獎是布克獎主辦機構於二○○五年創立的,其實是一個翻譯小說獎,全球非英語區作家只要作品有英譯本在英國出版的,均可參選,翻譯者與作者平分五萬英鎊獎金。

韓江在獲此殊榮時曾經說道:

我在寫作時,經常會思考這些文體:人類的暴力能達到什麼程度;如何界定理智和瘋狂;我們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別人。我希望《素食者》可以回答我的這些問題。我想通過《素食者》刻畫一個誓死不願加入人類群體的女性。

據統計,《素食者》出版在全球四十三個國家和地區的版本累計銷售六百萬冊(未獲諾獎前)。相信在韓江獲諾獎後,銷路會迅速飆升。

在西方,《素食者》好評如潮,二○○八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法國新寓言派作家勒.克萊齊奧閱讀了《素食者》後,已經預言:「作為韓國文壇的中堅力量,韓江極有可能成為韓國當代作家中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要知道,諾貝爾文學獎的評選過程,除了要入十八個瑞典院士的法眼外,有很大因素是得到曾經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推薦,如莫言得力於之前諾獎得主日本大江健三郎的大力舉薦,當然譯者的翻譯水平也很關鍵。

顯然,韓江小說獲法國文壇領軍人物勒.克萊齊奧的青睞,韓江之獲諾獎指日可待。勒.克萊齊奧是迷戀感官的人,在這個關節上,與韓江的《素食者》遙為呼應。

可見韓江的獲獎也是有跡可循的,我曾與認識韓江一家的韓國全南大學嚴英旭教授相敘,嚴教授透露,他的太太也寫小說,與韓江一家常有往來,韓江的父親也是小說家。由此可知,韓江是在充滿文學氣息的家庭熏陶下成長,加上自己的努力,才有今天的成就,其出類拔萃也在情理之中。

(作者為香港作家聯會會長、《明報月刊》榮譽總編輯、本版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