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新域劇團應香港中央圖書館邀請,策劃今年「藝文薈」三場活動,其中於五月二十四日,由新域劇團藝術總監盧偉力博士主持舞台劇《豐子愷》的介紹,並邀得豐子愷孫兒豐羽博士分享。盧偉力作為此劇的編導,撰此文向讀者講述舞台劇《豐子愷》的設計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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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香港中央圖書館邀請新域劇團策劃今年的「藝文薈」活動,希望把藝術與文學交匯的審美體驗帶給讀者。三場活動,包括杜甫、蘇東坡兩位古代大詩人,以及中國現代漫畫鼻祖豐子愷。三晚活動都直接關連新域劇團「文化中國劇場」演出。五月二十四日的「藝文薈」,以「《豐子愷》——中國現代漫畫鼻祖的善與美」為題,我們邀請了豐子愷的孫兒豐羽博士來分享。豐羽兒童時代與爺爺常在一起,有珍貴的感受。接着,我作為舞台劇《豐子愷》的編導,介紹演出構想。為使讀者從豐子愷的文字去體會了解他,我們安排演員朗讀他的代表散文。「藝文薈」活動中段,還加插口琴演奏豐子愷恩師李叔同寫詞的名曲《送別》。
生命中的溫度
「我爺爺給我的第一感覺是他的溫度。」豐子愷最小的孫兒豐羽在對談發言時,以這句話開始。豐羽說豐子愷常常抱他,也畫過他。
豐子愷有多名子女,最小的兒子豐新枚是在中日戰爭時,豐子愷帶着家眷走難到大後方途中所生。生產時遇風險,幸好母子平安。在逃避戰火中誕生,為全家帶來生存希望,取名「新枚」,意味春天來時樹木的新枝。豐羽是豐新枚的兒子,六十年代末出生,那時正值「文化大革命」非理性急風暴雨,豐子愷本人被批判,受到很大衝擊,波及兒女。但是豐子愷一家老少守望,在民族劫難中,滲現倫理關愛。豐羽的出生,像他父親一樣,都在民族苦難當中,都為豐子愷帶來安慰,取名「羽」,是飛行想像,物輕而意遠。
豐羽接過了姑姑豐一吟棒,擔任豐子愷國際文化交流協會會長,策劃了很多展覽,近年編了《豐子愷家書》,收入一九五九至一九七五年豐子愷給兒女的家書,內容涉及他晚年在困境中的溫暖的生命感覺,反映他作為父親的無微不至。
豐羽概括介紹豐子愷出生、成長、求學時遇上恩師李叔同、夏丏尊,在日本學習時發現竹久夢二畫作的魅力,而有回中國後的「子愷漫畫」。
「豐子愷一生重家庭,在抗戰期間,他在城區教書,一到周末,會買糖果回鄉郊的家,與家人談天說故事。」從豐羽的形容,我們彷彿聽到豐子愷一家人的笑聲。
《豐子愷》舞台劇
一般人所認識的豐子愷,是漫畫家。由上世紀二十年代中,以其充滿童心的筆觸和倫理關懷的視角,用中國筆墨,描畫了孩童相、社會眾生相、古典詩詞相、自然相等漫畫,到今天仍然有很大的影響。
豐子愷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他一生的遭遇與他的藝術有些什麼關連?這是二○二三年我編導新域劇團《豐子愷》舞台劇的出發點。
在看過好些豐子愷生平、年譜,他本人的畫作、文章、翻譯文字,乃至豐子愷的家書,他與家人的照片之後,我感受到一個有血有肉的文化青年一生守護善美的念想與價值,到晚年,在人身與尊嚴受衝擊時,仍然以平常心,處之泰然。於是,我把《豐子愷》舞台劇的戲劇想像設定為:時代對藝術家的挑戰和考驗。
《豐子愷》的戲劇框架
二十世紀,在動盪的中國,無數悲歡離合、家破人亡,許多人意志消沉,嘆息生逢亂世,但亦有人堅守善念,默默耕耘,無論環境如何艱難,都力所能及地充實自己,以自己的才華滋潤在苦難中的心靈。《豐子愷》通過漫畫家豐子愷(一八九八—一九七五)青年、中年、晚年三個時期,呈現他善美高格、德藝有情的一生,以舞台上有血有肉的人文關懷戲劇處境,承托今天在時代中思索未來的香港觀眾。豐子愷青年時追隨李叔同、夏丏尊等人確立藝術教育的信念,貫串全劇,在抗日戰爭帶着一家人走難的日子,在晚年受到政治運動衝擊的日子,初心不變。
豐子愷一生愛家愛國,敬愛老師、尊重每一個人。這份善美的人格,是對抗種種逆境的力量。
一位奮發青年,一位珍視童心的漫畫家,一位慈愛父親,一位與妻子廝守一生的藝術家,在「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是如何堅守自我?這是《豐子愷》舞台劇的戲劇行動。所以,整個戲由豐子愷晚年開始,通過扮演豐子愷兒女的七位朗誦隊,我們向觀眾提問:
在不可知苦難當中,如何守護善良的心?
在被剝奪人身自由時,如何繼續過平常的日子?
在不知道今天離去的人能否平安回家時,如何保持希望?
然後,朗誦隊宣告:
回憶是希望的蜜,用記憶對抗沮喪。
我們改變不了環境,但我們不可讓環境改變我們。
接着的戲,是對豐子愷一生幾個階段人格美的回憶。
角色構成
豐子愷的漫畫,以簡約線條,突現生命神采,取材滲透倫理關懷。由人生而藝術,以他的人生為素材的戲劇,在角色安排上,自然首先從倫理出發。中華民族有「天地君親師」一說,概括了倫理關係的幾個方面。《豐子愷》舞台劇中有豐子愷的母親、妻子、兒女,他的一位姐姐豐滿,亦有李叔同、夏丏尊兩位恩師,以及他晚年一位學生、一位俄文老師。
幾年前在構思《豐子愷》劇本時,看到他母親對他成長影響很大。豐子愷幼年喪父,所以特別孝順母親。我本來想以一位中國慈愛父親的孝順故事,展開《豐子愷》劇情。但是,在看過豐子愷年譜之後,發現了一個在豐子愷親人中重要的角色——豐滿——比他長七歲的三姐姐。
豐滿是受五四運動影響的新青年。一九二二年初,懷身孕的豐滿,決心與丈夫離婚,到上海找豐子愷。她在豐子愷的租住房開始她自主的人生。豐子愷為姐姐離婚一事奔走,到律師樓簽紙;豐子愷夫婦二人視豐滿的女兒為親生。豐滿母女一直與豐子愷一家生活,從二十年代,到抗戰,直到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豐子愷》舞台劇,特別強化豐滿、豐子愷姐弟二人的戲,側面寫五四新文化運動。
在豐子愷人生中,除了廝守一生的妻子,還有同甘共苦的姐姐。豐子愷三十歲那天皈依佛教,豐滿在同一天也皈依佛教,二人的法師是弘一大師(李叔同)。豐子愷的天地是慈悲天地,在以回憶為戲劇行動的戲中,我們以舞台蒙太奇展現現實的困境與意識的自由。於是舞台上會有青年與晚年豐子愷。
文如其人
豐子愷是畫家,他亦是散文家、翻譯家。今天看他的文字,自然通達,是白話文運動的佳作。「藝文薈」當晚,我們選讀了〈漸〉(一九二五)、〈楊柳〉(一九三五)、〈談自己的畫〉(一九三五)三篇文章的片段。當中,〈漸〉是香港與大陸中學生熟悉的,〈談自己的畫〉是研究豐子愷的入門基本文章,而〈楊柳〉則道破了豐子愷隨緣的生命觀。以下是〈楊柳〉的開始,本文亦以此作結:
因為我的畫中多楊柳樹,就有人說我喜歡柳樹;因為有人說我喜歡柳樹,我似覺自己真與楊柳樹有緣。但我也曾問心,為什麼喜歡楊柳?到底與楊柳樹有什麼緣?其答案了不可得。原來這完全是偶然的:昔年我住在白馬湖上,看見人們在湖邊種柳,我向他們討了一小株,種在寓屋的牆角裏。因此給這屋取名為「小楊柳屋」,因此常取見慣的楊柳為畫材,因此就有人說我喜歡楊柳,因此我自己似覺與楊柳有緣。
隨緣自在,人間情味,這就是豐子愷。
(本文圖片由新域劇團提供。作者為戲劇博士、新域劇團藝術總監、舞台劇《豐子愷》編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