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文學是戲劇的靈魂,我以戲劇為主,同時兼顧文學,我的作品盡我之力,使兩者融合……寫作是尋找光的歷程,我要在話劇這隱形或真實的四面牆中打開我的世界,在這裏飛起來。」著名編劇家何冀平今年三月主講「編劇與文學」,回顧成為編劇的契機以及文學對她的影響,內容引人入勝。
二〇二四年三月二十三日晚,「香港作家聯會會員大會、春節聯歡暨著名編劇家何冀平老師講座『編劇與文學』」於香港北角簡單而隆重地舉行。
何冀平是享譽國際的編劇家,作品在國內外獲獎無數。其代表作為電影《新龍門客棧》、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電影《投名狀》、小說及話劇《天下第一樓》、電影《龍門飛甲》等等。
講座由香港作家聯會執行會長羅光萍主持,在她情真意切多方位的介紹下,一身中式打扮的何冀平老師在熱烈的掌聲中走上台開始了她的演講。
尋找光的過程
主題演講期間,何冀平回憶起自己成為編劇的契機以及文學對她的影響。她指出,很多人的第一步是寫文章,而她的第一步是寫戲劇。她憶述,兒時的她曾在一所平民學校念書,因為時常穿著父親從香港帶回來的衣服,有些與眾不同的她曾遭受了同學的排擠和欺凌。這時,在機緣巧合下,何冀平讀起家中的「莎士比亞全集」,這也是她最早接觸的戲劇。她亦有提及就讀過的北京師範大學女子附屬中學的開闊視野,以及周圍同學對她之後寫作風格的「終身影響」,她的創作風格也是「喜倜儻昂揚、少兒女情長」。
只聽她將自己的創作歷程娓娓道來——
文學是戲劇的靈魂,我以戲劇為主,同時兼顧文學,我的作品盡我之力,使兩者融合。今天我就給大家講講我尋找光的過程。
當年插隊下鄉落戶當農民,很多人自此消沉。我其實可以不離開北京,但我自己銷掉了戶口,堅決要求到農村去。我選擇到了陝北,在寸草不生的黃土高原上,我突然覺得掙脫了一切枷鎖,這裏的農民不管我的父親是在香港還是在內地,也不管我是什麼成份,我可以自由放鬆地做自己,這從此改變了我的命運。我想到弘一法師說的一句話:「褪去身上舊枷鎖,方知今日我是我。」我是從那一時刻才知道,我是我自己。
當時的農村條件很差,尤其是在陝北。知識青年為了豐富業餘生活,也為了村民們多些娛樂活動,嫌唱歌跳舞時間太短,撐不起一場晚會,於是我就開始寫劇本。我不停地寫,鐝頭在黃土地上砍出一個土窩,坐下就寫;棉花團撚成一個撚兒,做一個燈,埋頭就寫。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給鄉民演我的小喜劇,打麥場上掛起煤油燈,就是我第一個劇本的舞台。後來油燈被大風吹滅,村民們想繼續觀看演出,就回家把過年才捨得用的馬燈拿出來一溜兒掛在打麥場上,因為馬燈有玻璃罩子,不會被風吹滅。後來我的劇作來到北京,走向香港,在世界許多燈火輝煌的劇場演出,我卻永遠忘不掉那一排打麥場上明亮的馬燈。
我寫的戲從陝北一直演到北京,引起上級領導的重視,一個調令將我從西北調回了北京。那一年二十一歲的我在工廠當了一名工人,我還是繼續寫劇本,所寫的劇本會在工人話劇團演出。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發現我是個可造之材,想要我去當編劇,那時剛好是一九七八年,中國恢復高考,大學開始招生,我很想去上大學,北京人藝的領導也十分支持我的想法。我報考了中央戲劇學院文學系,當時競爭很激烈,五千考生只收四十五個,我幸運地考上了。
兩地生活的衝擊
進入專業學院,開始系統地學習戲劇創作,我在中央戲劇學院學習了四年時間。話說回來,在一九七七年文革結束後,我回了香港一趟。之前我在香港的父親並不知道我是死是活,因為十年時間完全沒有任何聯絡,父親根本不知我的生死。在取得聯繫之後,父親激動地將我迎回香港。從北京來香港探親,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我去松坂屋,去九龍城寨,我喝第一口可樂,喝第一口維他奶的時候,就覺得像在夢中一樣。父親因為高興就天天請客,請的有香港朋友,也有台灣朋友,他們都很想知道何先生的女兒在大陸是怎樣生活的?這一切的經歷令我受到很大的衝擊,於是我覺得自己應該將其寫成劇本。
我的第一部戲《好運大廈》寫的是香港一座大廈裏發生的各個家庭的故事,畢業後我帶着劇本走進了北京人藝這個話劇的殿堂,於是我成為了北京人藝年齡最小最年輕的唯一一位女編劇。《好運大廈》公演時,買票的人們瘋了一般,擠爛了售票亭,我想這並不是我劇本寫得有多好,而是當時的人們太渴望知道什麼是香港,香港是什麼樣子。
由《天下第一樓》到《新龍門客棧》
之後,我開始寫《天下第一樓》,為了寫這部戲,我用了三年時間,收集素材,體驗生活,第一步就去了烤鴨班。一進去,全是小伙子,而且都剃了光頭。我就坐在旁邊一張小椅子上,也沒人理我,後來漸漸地熟識起來,我跟他們的關係都處得非常好。
第二步就是開始去書中查找資料,這就是文學開始對我的戲劇創作起了作用。我將書中發現的中國文化的精粹都融入我的作品中,這樣就將寫老百姓的生活上升了一個層面,從沒文化到有文化,從盤中五味上升到人生五味,我將平常生活裏的煙火氣寫出了書卷氣,我深知這裏面有我心中的文學。
《天下第一樓》劇本完成後,我並不滿意結尾,大概停滯了一年,為了找尋靈感寫出一個滿意的結尾。在一個非常偶然的情況下,我看到了一副對聯,當時完全就被它迷住了!上聯是康熙寫的:「好一座危樓,誰是主人誰是客。」下聯是紀曉嵐對的:「只三間老屋,半宜明月半宜風。」橫批「沒有不散的筵席」是我加的,這也是曹禺先生最賞識的一句。我將原句改成了「時宜明月時宜風」,因為我覺得我寫的是一個烤鴨店,也寫的是一個斗轉星移的轉換。這副對聯一下點醒了我,我就把劇本結構變了。改成第一幕沒有樓,是一個非常破敗、生意不好的地方;第二幕起了一座非常漂亮的樓,日進百金;第三幕反而是人去樓空,就用這樣一條線把劇串起來,然後劇名也有了,而且這個結尾當時可以說感動了所有人。
《天下第一樓》公演後,可以說我是一炮而紅,之後我為了家庭團聚移居香港。兩年後,北京人藝到香港演出《天下第一樓》,徐克看完話劇後連夜尋人尋物,一是尋烤鴨,一是找何冀平。他說我有一個故事,您能不能幫我發展成電影?這就是我在香港的第一部電影——《新龍門客棧》。我覺得自己唯一的貢獻就是把一直青山綠水的港台武俠片的場景放到了荒沙大漠,而徐克非常喜歡這個場景。從創作電影《新龍門客棧》開始,我漸漸走進香港包括台灣的商業影視圈,在一班影視人中打滾兒。八年的電影電視生涯,時常手裏有三個劇本同時進行,好像耍雜技,拋着三個球,哪個也不能掉下來。
文學戲劇的力量可改變命運
而我始終記得,戲劇是我的本行。一九九七年我應邀加入香港話劇團,重歸舞台,第一部話劇《德齡與慈禧》深受觀眾喜愛,這也奠定了我在香港戲劇界的位置
在香港,一個文化陌生,完全不同的地方,我重新起步,我多了一個故鄉,多了一片鄉土。我想:我本身的中華文化,加上香港的中西文化,形成了我作品的語境和風格。
我的寫作涉及舞台、電影、電視劇、戲曲、音樂劇,中港兩地,一個個題材,要在錯綜複雜、堆如小山的資料中思索分析,找出一條路,如在黑暗中尋找光,直到看見光。
曹禺先生曾經握着我的手,追問《天下第一樓》我用來結尾的那副對聯,我說,那是我對人生滄桑的感悟。
最好的結構是圓形結構。比如《紅樓夢》,從哪裏開始,回到哪裏,最終回歸本源。我在人生的歷程中「尋找光」,把人生的疤痕化為光,我的經歷和寫作,使我學到很多,創作了很多,文學戲劇的力量改變了命運的無奈。
最近離世的立陶宛導演里馬斯.圖米納斯說:「戲劇可以戰勝死亡。」這句話同樣適用於文學。當下的世界充滿危機,願用我的一技之長,給這個世界多一些溫暖,多一點愛,這將是我一生的榮幸。
何冀平老師的話音未落,現場已是響起熱烈的掌聲!在台下認真聆聽的作家及賓客們或滿臉動容或眼泛淚光,大家都被這樣一位享譽國際的劇作家真誠的生命歷程分享而感動,正如何老師所形容當年北師大女子附中的學子們一般:「她們活潑不失大方,樸素難掩華貴……」從何老師身上以及言談之中,我看到了這個時代所稀缺的那種樸素難掩華貴的真貴族氣質。
回想起何老師所說的話:「寫作是尋找光的歷程,我要在話劇這隱形或真實的四面牆中打開我的世界,在這裏飛起來。」
何冀平老師在戲劇與文學中的追光之旅,充滿艱辛又光彩斐然,讓人感佩,讓人動容,催人自省,催人奮進。
(作者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香港作家聯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