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是的,那天在我的臥室,雖然只是一隻螢火蟲,但是牠卻灌滿了整個房間,螢火蟲的光像是發生了化學的反應,我的臥室到處都是那螢火,還有父親,還有地排車,還有沙河和蛙聲。」作者離開故鄉後去到珠海,竟見到同樣作別故鄉的螢火蟲,隨即將牠帶回家。螢火蟲雖只隻身,螢火卻灌滿房間,將作者帶回古代,帶回沙河,最後幻化成星。
主編:潘耀明
執行編輯:張志豪
螢火蟲是土地的夢,牠不喜總是呆在某一地方,一到晚上,牠就會扔掉鐐銬,把翅膀打開,沒有路徑,沒有羈絆,忽南忽北,忽上忽下,牠到哪裏,夢就到哪裏。那夜好像就比原來厚了兩倍,河也深邃了兩倍。
如果站着不動,屏住吸氣,螢火蟲就會把你當成一捆玉米桿高粱秸,一點生分也沒有。你的衣服是玉米或高粱紛披的葉子,牠們可以駐足停在上面,或者牠把你的臉頰當作凹凸不平的起飛場地,你覺得是螢火蟲增加了夏夜的精神,有次父親到城裏為供銷社送貨,返回時,天已近黃昏,這條路父親不知走過多少次,哪裏有岡哪裏有凹,哪裏轉彎哪裏抹角,有幾片樹林,有幾座水泥橋木橋,都清清白白。父親不慌不忙地走着,他拉着空了的車子,車子上躺着我,慢慢走進黃昏,走進草木散發的暮靄。
這是麻雀趕着歸巢的時分,牠們知道引力在屋簷下是不缺席的,牠們的翅膀由酡紅而淺紅,刺蝟開始在路邊的草叢裏咳嗽,咯咯咯,是什麼卡住了嗓子?一詠三歎。雜草間的螞蚱聽到腳步聽到人聲,翅膀是交錯着呼啦啦地沒有隊形沒有方向亂扎。
父親不是詩人,甚至連字都不認一個,那時我才小學五年級,只是覺得這樣的夜來臨給人的是無數可以複製的夜的樣子,看父親慢慢踢踏的腳步,好像夜在叫:客官,不急,前方有店。
是的,家就在十多里處,再過一條河就到了。但我看到父親卻像鄉村好酒的人在鎮上酒館灌了一杯燒酒,腳步踉蹌,回家早一點晚一點沒關係,享受的是微醺的感覺,這路太熟悉,閉着眼就能摸到家門。
父子倆,一輛地排車,走在平原深處的寧靜裏。暮靄與夜色如水漫上來。
陡然,我的眼睛一驚,有星星點點的光在水聲中裝點那條河流和夜了。在這個平原的夏夜,父子拉着地排車為生存奔波,這是那個時代無數的苦難的一種,但那艱苦的時代,依然有詩意的東西不因苦難而缺席。
是螢火蟲。
那河裏,滿滿一河的螢火蟲。
螢火蟲結隊地從河的這岸飛過那岸,這些小傢伙挑着燈籠,如走夜路的孩子,臉上帶着鬼笑,向着這土路飛了過來,路轉牠們也轉,路高牠們也高,滴滴答答,如作文本上的省略號,有膽大的竟然落在地排車的車轅上、車廂裏,甚至父親的身上。父親全然不知似的,螢火蟲可謂是「亂陣」,不講一點章法,隨意的飛,像老師在寫毛筆字時候,那些墨花一樣,是的,天幕是藍紙一張,前方的家和胡同是鎮紙,這些螢火蟲,如老師懸腕揮灑出的墨點子,有的飛到紙的中心,有的飛到紙的邊緣,還有的飛到紙張外,那是一種翻出的新意,也許到了天上的那些星子,也是螢火蟲的骨骼變成的,一道白線亮亮的劃過了,天上的星星太擁擠了,有的星星一不小心滑倒了,就打着燈籠退場了。
「螢——螢——螢——」我叫着。
父親如土路一樣緘默,他還是匍匐着拉着車子,河水在身旁嘩嘩流動,河水更加的蒼鬱,是暮色與夜色加進了流水,有風過來了,那螢火蟲更加的凌亂,亂是一種味道,雖是少年的我,說不出螢火蟲的那種美。
童年的夜行,和螢火蟲的相遇使我知道了土地是有靈魂的,也許誰都不在意牠。等牠消失了,鄉村也真的是失魂落魄了。
是的,當我後來再回到那片土地時,在我揮手作別童年,再回到村後那條被我稱之為「泥之河」的河時,我有點悲憤,沒有了蘆葦,沒有了蛙聲,河道是一片的惡臭。夏天的泥之河給我的只是黯然神傷。
我多次尋找童年的螢火蟲,但每次都是失望,牠們被風吹走了?我三十年未見的那些小傢伙們,牠們到了哪裏?明明滅滅在歷史深處在鄉間在童年的小幽靈呢?
這曾是我童年月亮的備份的蟲子,這是有道德潔癖和靈魂潔癖的蟲子。
是因為地上的螢火蟲的丟失,天上的星宿也無處落腳了?
現在的夜空不能再被稱為夜空,沒有了黝黑,也沒有了點亮黝黑的星亮。無星的夜不配稱為夜,沒有螢火蟲的夜空也不配稱為夜空。
星星和螢火蟲,就是造物主為人類的遐想而設,牠們給人以遼遠、衝動和憧憬。
這些物件使我們知道了遠方,知道了神秘,也知道了敬畏。
螢火蟲比鄉村走的遠。這是一個有精神潔癖的蟲子,當一個地方髒掉了,牠會掉頭去別的地方落腳,這點使我十分的敬重,不是以所謂的故鄉為念,哪裏有自由,哪裏有潔淨,哪裏就是自己的安身之所,我的故鄉再也載不動這個小精靈,故鄉已經被所謂的GDP壓得氣喘吁吁,江河斷流,霧霾四伏。
「輕羅小扇撲流螢」,那小扇,杜牧的小扇怕是連星光也撲不到了;我曾幻想《詩經.豳風.東山》裏的場景:「我徂東山,慆慆不歸……町疃鹿場,熠耀宵行」,戍邊的男子在夜裏回家,古代沒有手電筒,如果沒有月亮,有哪個精靈為思家心切的男子照耀呢?路轉溪頭忽現,原來漫山遍野的是螢火蟲,一個個舉着小燈籠在小路上為還鄉的人照明。我如是那男子,一定會匍匐在地,對那些小生靈納頭便拜,說聲謝謝了。
在不知螢火蟲作別故鄉多少年後,我也作別故鄉,義無反顧地來到珠海,在一個近山靠海、校園裏滿是蘆葦的地方棲身。
那時我吃驚於天空的星辰的明淨,我像第一次看到那樣的夜一樣驚訝,在這個時代,在斯地還有如此的夜。
那年的夏日,隨幾個朋友在小酒館喝酒,到了夜半,大家睏意襲來,我把飯菜打包回家。
在快到住處的時候,突然發現天地一片漆黑,斷電了。
那夜是那樣的黑,沒有渣滓,沒有水分,一會,星斗出來,好像是回到了史前。
這時好多的星星竟然如魔術師一樣,飄動起來,忽上忽下。哦,是螢火蟲。那些螢火蟲在我前面的蘆葦裏,一邊一閃一閃地閃着光,一邊向着我飛了過來。這時,我突發奇想,何妨不用帽子撲捉一隻這小精靈。
只一下,那小精靈就納入我的帽子,我隨即把打包的飯菜倒掉,用塑料袋把螢火蟲裝下。記得有藝術細胞的隋煬帝楊廣在東都洛陽也幹過這勞什子:「徵求螢火,得數斛,夜出遊山,放之,光遍岩谷。」李斗《揚州畫舫錄》中有螢火蟲燈的記載:「北郊多螢,土人製料絲燈,以線繫之,於線孔中納螢。其式方、圓、六角、八角及畫舫、寶塔之屬,謂之『火螢蟲燈』。」
在寫這篇文章時,我找到了當時的記錄,那是一首詩,並且前面還有一段序言的文字,轉錄如下:
二○一四年七月二十七日上午十點四十二分寫,昨晚在珠海的校園,我捉到一隻螢火蟲,放到我的臥室,看牠在天花板上打着燈籠舞動,四周岑寂,我像看到了唐代的秋夜之美。
把一隻螢火蟲放入透明的
塑料袋,匆匆
我走在夜裏,往
我的七十坪的家趕
像提着一首詩
從唐代的那些句子裏走出
我有時停下來,想仔細看一下詩歌的臀部
那麼的螢亮,用手摸一摸
好像導電
讓我的手心發麻
我提着塑料袋裏的螢火蟲
如打着燈籠
此時的家,開關靜默
正等着牠
我呵護着燈籠
像懷抱着一個嬰孩
我想讓他做我的兒子或閨女
讓牠們有我的姓氏
有共同的DNA的浪漫
我提着一隻螢火蟲,走過圖書館
走過實訓室,走過湖水
我和我的螢火蟲好像一幕童話
賣的小女孩和火柴
我和我的螢火蟲
夜色越來越濃,腳步卻更加的急促
我提着一隻螢火蟲,很像
冬天在老家的夜裏,懷裏抱着為奶奶
暖被窩的火盆
為老寒腿送去溫暖
是的,那天在我的臥室,雖然只是一隻螢火蟲,但是牠卻灌滿了整個房間,螢火蟲的光像是發生了化學的反應,我的臥室到處都是那螢火,還有父親,還有地排車,還有沙河和蛙聲。
沙河的水還是那樣明淨地在夜幕下流下。
那時,我感到了一種莫名的美與疼痛,久違了的精靈和逝去的父親。
如今的城市只剩下霓虹燈在閃爍麼?有高速公路和巨棟樓宇的城市,連地下和天上都被螢光燈點亮的城市,能給螢火蟲一席之地麼?
那夜我臥室裏的螢火蟲們,開始衝破窗戶,向外朝着天上飛去了,我推開窗子,滿天的星斗,好像是滿天的螢火蟲幻化成了滿天的繁星。
(作者為散文家、詩人、創意寫作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東作協散文創作委員會副主任、廣東省秦牧文化研究會副會長。散文集《向泥土敬禮》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提名,《遮蔽與記憶》入圍第五屆魯迅文學獎前十。)
窗 外 ●劉鵬凱
辦公桌前的窗玻璃從來沒擦過,那上面有很多雨滴濺下的斑痕,我突然聯想到馬蜂窩。哦!原來我們是一群馬蜂。
對面桌上的阿美看了我一眼,偷偷地笑。我知道那是在譏笑我,可我已經習慣了,不予理睬就是,畢竟是現在的年輕人。再過一段日子,她就會在不知不覺中改變的。我替她這樣想。
窗外有幾棵不知名的花樹,在這乍暖的時節,每片綠葉都蒼翠欲滴,許多花苞好像會在你一眨眼就綻放色彩似的。太陽很溫暖,鳥兒們落在花樹上,清亮地鳴叫。阿美看到了那幾隻鳥,她用手中的筆敲着窗玻璃,嘴裏呼呼地吹着,一雙大眼睛這樣一來瞪得更圓。
那幾隻鳥沒理睬她,依舊在繁枝茂葉間輕巧地跳躍,停下來,便認真地梳理羽毛。阿美對鳥們的無動於衷有點上火,手中的筆使勁地敲在玻璃上,屁股也離開了椅子,徹底趴在了窗台上,擺出和鳥們對陣的姿勢。可是,鳥們仍然滿不在乎,鳴叫着到了一塊,極快樂地嬉戲。
「它知道我們把自己關着!」阿美終於洩氣了,重新跌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語道,又像是在對我說。
後來,阿美經過深思熟慮似的,將頭探向我,問:「喂,張老師,明天我們到郊外的山裏去玩玩吧,去野餐……」她似乎已經在野遊之中了,並且吃到了野餐。
我愣了一下,馬上擺着手說:「不去,不去,我不去,你再問問他們幾個去不去吧!」
阿美毫不顧忌地送我一個白眼,離開椅子去找熱情的劉大姐,一陣無聲的嘀咕,她取得了一人支持,接着一個又一個地響應了。
「明天一起去吧!老張,反正明天是星期天,和年輕人一起去快樂快樂。」劉大姐端一杯茶水過來勸我。
我沒吭聲,實際上我是很想去的,只是害怕別人不去。唉,今天這是怎麼了?
星期天,我和大家騎車去了郊外。清爽的風吹來吹去。我們沿山路一步一步往上爬去。有一種風一樣的聲音在遠處沉悶的晃蕩,這是從城市裏傳來的聲音。我感覺到那種煩悶在這一剎那消失了。
山野裏很靜。阿美觸景生情,就對着山唱起來。我也跟着哼哼呀呀地唱道:
山裏的黃草雪蓋了,
野雞娃沒處臥了;
尕妹妹的莊稼上場了,
二阿哥沒處坐了。
大家看着我的樣兒,都哈哈大笑,一個個前俯後仰,我自己也近乎笑出了眼淚。
阿美這時一動不動地坐在山坡上,靜靜地想着什麼,她到底在想什麼呢?我沒去驚擾她,繼續和大家聊着天。
「我發現我們太保守了。」劉大姐不無感慨地說:「平日裏自己把自己關在門裏面,不漏一絲縫隙,今天看來,還是出來走走好啊!」
我明白了阿美為什麼提議大家出來郊遊。
我帶頭向着更深的山野裏走去。越往深處走,越是寂靜無聲。這寂靜顯示出山裏的一切都在寂靜中等待。抬眼遠眺,遠山是黑濛濛的,在白色的霧裏蠕動。其實,那是霧在飄。霧愈積愈厚,裹了許多山,山便顯得朦朦朧朧。
「這都是活着的自然。」阿美甩一下長髮,將一個小石子瀟灑地踢下山去。回來的路上,阿美給大家講了許多新鮮事。和着這山野裏的新鮮,山裏便有了一種很新鮮的聲音。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來到編輯部,將所有的窗子都打開了,然後打水,掃地,擦桌子,最後把窗玻璃也齊齊地擦了一遍。和煦的風透過窗紗吹進來,房子裏便明亮了許多。
阿美他們陸續來了。
「今天怎麼和平常不一樣了?」阿美笑着對大家說。
辦公桌前的幾塊窗玻璃上沒有了那馬蜂窩似的斑點。穿過透明,我發現碧綠的樹葉間,那些花苞在陽光的溫存中毫不客氣地綻放了。
(作者為珠海作家。著有中短篇小說集《白太陽》,散文集《心靈的邊緣》、《左邊狐狸右邊葡萄》,詩集《憤怒的蝴蝶》等。)
神秘的事情(外一首) ●盛祥蘭
神秘的事情
花園裏
一道日光從蘋果樹上掉下來
在這一瞬間
一隻蜜蜂的嘴和白杜鵑的腹部
有過短暫的接觸
一隻蟋蟀的前腳
剛從雞冠花色情的嘴上抬起
它們下面的覆盆子
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彷彿風和雲的關係
也是這般神秘
沒人知道,是風吹着雲走
還是雲推着風跑
所有的秘密都在風聲裏
旅 途
白雲往白裏飛
雪花也往白裏飛
它們向不確定的命運飛去
它們背道而飛
它們永不相遇
但它們都屬於白,屬於人間
我走在白裏
走在白雲與白雪中間
像是它們用白製作的一個替身
像是剛誕生的一個叫白的物種
我要趕往一個叫北崗的地方
我朝白雲相反的方向移動
在白消失前
我們要趕到各自的故鄉
(作者為一級作家、中國作協會員,現居珠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