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 道】■詩文彰故影 黌序盛知音——鄺健行教授紀念座談會紀要 ●葉翠珠

分享

編按:為紀念香港著名學者、詩人鄺健行教授忌辰一周年,璞社於五月二十六日在香港浸會大學舉辦紀念座談會。是次座談會除了表達社友對鄺教授的追思和懷念,更希望透過社友的分享,與眾參加者一同回顧鄺教授在學術研究、詩文創作和教育傳承所作出的貢獻。

二○二四年五月二十六日下午,在香港浸會大學何善衡校園邵逸夫樓舉行了「鄺健行教授紀念座談會」,活動由浸會大學古典詩詩社璞社籌辦,主持及講者皆為璞社社員。整場座談會主要討論鄺教授的創作及研究成果,由於活動設網上實時參與,交流時段線上線下都有不少發言和提問,氣氛活躍。

不忘師恩 懷緬鄺公其人其事

鄺公健行教授(一九三七至二○二三)是傑出的學者及創作者。二○○二年,鄺公與諸位修讀其「韻文習作」一科的學生創立古典詩詩社「璞社」,詩社近乎每月一聚,鄺公不僅投入創作,以為榜樣,並時有精妙評點,以饗後學。時光不返,鄺公大去一周年,璞社同寅籌辦是次紀念座談會,以表達追念之情。座談會由董就雄主持,他表示應該懷着欣慰的心情,以輕鬆和研究學術的態度參與當天活動;因為鄺公詩作能得到更多人欣賞,不但值得大家欣慰,鄺公此心亦然。董就雄續介紹,是次座談會的分享內容皆是五位璞社詩友的研究和閱讀心得。
活動分上、下兩場,五位講者依姓氏筆劃序發言,每人二十分鐘,上半場三位講者發言後,有二十分鐘全場討論時間。下半場兩位講者發言後,亦預留二十分鐘供參會者交流、發言。現場所見,參加者對幾位詩友的演講內容都很感興趣,在交流時間提出不少問題和意見,發言者包括線上和線下(校園會場內),各講者也積極回應,討論話題除了詩文作品,也談及鄺公生前遊蹤舊事。當天,有熱心社友特備點心,使中間十餘分鐘的休息時間可以「邊食邊傾」,談笑聚首,當時氣氛確如主持人於開場時所期許的「輕鬆」。

多面向探討鄺公其文其詩

五位分享心得的講者,各有研究方向,他們的講題依次為朱少璋:〈鄺健行老師與粵語書寫〉、余龍傑:〈新醅斟出散濃馨——鄺健行老師論詩宜真宜新兼新詩舊詠舉隅〉、李思弦:〈鄺健行老師《光希晚拾稿》大陸遊覽、贈答詩研究〉、李耀章:〈淺談鄺健行老師詩中之俠士面貌——以《光希詩文存稿》為例〉及陳彥峯:〈論鄺健行老師「自詠」詩的精神境界〉。
朱少璋從五個角度闡述鄺公對粵語書寫的態度和看法。首先是閱讀興趣。原來鄺公平日所讀之書也包括粵語書寫的作品。其次,討論。鄺公曾寫幾篇雜文是以粵曲作討論題材的,如〈聽粵曲〉、〈《秋墳》種種〉,收於《摘藝西東》。其三,分析。鄺公曾發表論文〈白駒榮《客途秋恨》上卷兩種唱本曲詞小議〉,可見鄺公對唱詞文本亦不輕視,同樣以嚴肅的學術方法做分析。其四,肯定粵語書寫的研究發展。朱少璋舉出其個人的經歷作例子,昔年他有意研究粵謳,得到鄺公大力讚許和鼓勵,又為其書《粵謳采輯》寫序。最後,創作方面。鄺公身體力行書寫粵語文章,並表示此類作品為其最自負、最用心之作,例如曾用粵語撰寫書序和詩友間的贈答文章,不但把粵方言詞彙運用得淋漓盡致,還對偶工整。
余龍傑提出鄺公主張寫詩「宜真宜新」的詩論。鄺公寫有〈論詩絕句〉四首,〈其一〉:「孤燈挑盡未成眠,草屋寒儒畫九天。已是計時分晝夜,偏聞更鼓度流年。」點出寫詩選詞應反映現實生活,呈現現代的新事物。「挑燈」、「更鼓」這類不再是現代生活裏的器物不宜使用。講者繼而分享自己的新詩舊作〈大道〉,講述當時創作後拿給鄺公看,鄺公閱後把該詩「翻譯」成古典詩,取題為「贈詩效龍傑作」,並言新詩取象遣詞「往往另遵蹊徑」,古典詩或可「適當兼融」。余龍傑表示,在現今文壇,大眾可能會認為新詩與舊詩是兩種體裁,並不相容;但他在學習舊體詩的過程中,發現二者皆為詩,總有可共用之處,具體如何,尚有很多研究空間。
李思弦是遼寧瀋陽人,她的發言主要關注鄺公的內地「遊覽」和「贈答」詩,並以《光希晚拾稿》為例。她表示鄺公很喜歡到內地遊玩、交朋友,內地各處都有很多故交至今仍很想念他。鄺公的遊覽範圍遍及大江南北,他的「遊覽詩」記錄了各地風物特色,詩歌「語新而意古」,「真切感人」。《光希晚拾稿》的贈答詩多是鄺公在唐代文學學會和杜甫學會年會期間,與諸位參會學者之間的贈答之作。講者歸納鄺公的「贈答詩」主要特點有二:一是故友久別重逢,「以詩相慰,情感真摯」;二是「擺脫應制與干謁之氣」,不虛偽造作,純為人際情誼和學問的交流。李思弦指出,鄺公及諸位參與贈答詩創作的學者所寫的舊體詩,使詩歌「重新回歸生活日常」,展現其生命力,「也可視為新時期舊體文人詩、學者詩寫作範本,為後學詩詞寫作指明道路」。

一位大學者、大詩人的生命高度

李耀章談鄺公的「俠士面貌」。他表示,跟隨鄺公學習近廿年,鄺公除了溫文儒雅一面,還有壯懷豪邁的一面,有憂國憂民、悲天憫人的心腸,只是日常較少顯露出來。李耀章舉出鄺公詩作有「恥作雕蟲客,好戴遠遊冠」、「少年多慷慨,壯懷殊未已」、「良會豈宜避身失,不畏泥濘不回轉」等句,見其胸襟氣派。講者曾修讀鄺公「武俠小說研究」一科,得知鄺老師眼中的俠是「貫穿仁義」。此人不必習武,但須有仁心,也有義的承諾,才算得上是「俠」;而唐以後多為「匹夫之俠」,重於習武而輕仁義心腸。李耀章閱讀鄺公詩作,感受到當中有俠的元素和特質,概言之,包括「仁心」、「頌勇」、「憫人」和「憂國」四方面。
陳彥峯的演講是探究鄺公的精神境界。講者從《光希詩文存稿》抽出數首「自詠」主題的詩作作研究對象。〈戲贈鄺健行先生〉三首既見傳統「解嘲」精神,亦呈現如王國維「人生三境」般的感悟。〈對鏡〉二首見鄺公對於自己年歲漸長,不免悵然,但仍熱愛生命,對生活有所眷戀,也有對生命價值的哲理反思。〈自拍〉二首是近年新作,〈其二〉:「堂堂青歲去,白髮任常新。曾倚迎風蕊,流香自攝真。」展現了人生境界的超脫,可能是比王國維「第三境」更高的境界。陳彥峯稱,數首詩作「反映詩人對人生、生命價值觀的轉變」,以此看到「一位大學者、大詩人的生命高度」,讀之可作榜樣。
鄺公是當世香港乃至華文世界的重要詩人。值其逝世一周年之際,璞社同寅舉辦交流座談會,從學術角度紀念賢師,致力使更多人了解鄺公的詩文創作,以及關注現當代人所寫的古典體詩。該活動不但具學術研究意義,亦是薪火相傳的實踐。

(作者為教育工作者、璞社社員。)

【報 道】■詩文彰故影 黌序盛知音——鄺健行教授紀念座談會紀要 ●葉翠珠
鄺公健行教授
【報 道】■詩文彰故影 黌序盛知音——鄺健行教授紀念座談會紀要 ●葉翠珠
▲「鄺健行教授紀念座談會」眾講者、主持、參與者大合照。前排左四起:陳彥峯、朱少璋、董就雄、余龍傑。李思弦、李耀章於線上視像參會。 (璞社提供)

妳在,或者不在96, Rue Emile Zola的家 ●唐 睿

療養院就在Rue de Vaugirard上?那麼它離我從前的居所豈不很近?
然而友人卻提醒我,從索邦大學廣場一直綿延到凡爾賽門的Rue de Vaugirard,是巴黎舊城圈裏最長的街道,我從前的居所靠近路的東端,至於ミサワさん的療養院,則座落在西邊的路段。
是嗎?原來路程,遠比我想像中遠。
就像我初次尋訪那間位於Rue Emile Zola,Noisy-le-Sec的房子一樣。
上一次跟ミサワさん見面,已是二○一八年,當時她差不多已年屆八旬。我懷着複雜而矛盾的訣別心情,踏着十年前的足印,從市中心搭乘地鐵十一號線來到Mairie des Lilas,再轉乘巴士到Place Carnot。沿途的社區幾乎沒變,都是一樣的頹唐,一樣的凋零寂寞。據說,這一帶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曾經是繁華的工人社區,因此處處都有以左翼思想家、政治家命名的街道,包括這條Rue Emile Zola。
我在一個初冬的傍晚,首次踏進ミサワさん的宅院。由於低估了路程,當我走進起居室時,另外三位年輕人,已經圍坐在炬燵前,邊喝咖啡邊聊天了。然後,ミサワさん讓我們到園子裏幫忙清理雜草,堆砌一下菜圃外圍的磚石,直到天黑,ミサワさん就在大屋的門前搖鈴,向花園喊道︰「À table……」
園子的勞動,其實都是象徵式的,ミサワさん的本意,是藉着這個小小的沙龍,讓我們幾個初到巴黎的年輕人,得到一點溫飽和溫暖,互相熟絡,並在往後的日子裏互相扶持。ミサワさん的丈夫嘉野稔先生,生前就經常邀請初到巴黎的藝術家到他們家作客。一九五七年,二十七歲的嘉野先生孤身來到法國學習雕塑,在我認識ミサワさん的前一年辭世,我只在一幀幀的照片裏見過他,在大屋各個角落的餘溫中認識他。隨着他的離世,還有ミサワさん日漸老邁,迴響在宅院裏的足音,就漸漸消逝遠去。
接踵而來的,卻是小偷和爆竊犯。
大概是攀緣到房頂的藤蔓,還有園裏叢生的雜草,讓他們將大宅鎖定為目標,他們起初只做些零星的敲打破壞,後來膽子愈來愈大,就趁着屋子沒人,破門搜掠。一幫羅馬尼亞的偷渡者,把整幢房子三層樓的每個房間都翻了一遍,而當晚ミサワさん更不巧在家,結果她的左邊臉頰,留下了一大片青色瘀痕。
凡此種種,我要到二○一八年重訪巴黎時才知道。
悲劇之後,老人家的退化問題日益嚴重。她忘記了手機的帳單,忘記了網路的密碼,忘記了時間,也忘記了我。於是,當我通過友人輾轉在二○二三年的療養院找到她,圍坐在她身邊的時候,她已跟我們身處在不同的時空了。
「人們從火車的車廂上上落落呢。」當我湊近她,奢望通俗電影的奇蹟能在這瞬間發生時,她凝視着我的臉龐,這樣對我說。
畢業之後,每次告別ミサワさん,我總懷着一種近乎訣別的心情,但原來,在生死辨證之外,還有一種同時存在又不存在的狀態。
是嗎?原來路程,遠比我想像中遠,不過我還是找到了那條熟悉的Rue Emile Zola。
在那幢存在與不存在的大宅前,妳仍在喊着︰「À table……」

(作者為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