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心事倩誰傳—梁羽生先生百年有感 ●陳 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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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四年是武俠小說兩位泰斗金庸、梁羽生誕辰一百年,在紀念金庸先生的同時,我們更要懷念梁羽生先生。梁羽生小說創新而不廢舊,其意義大到可以對百餘年來中西文化衝突與爭議有某種啟示:固守國粹肯定是死路一條,而全盤西化之途亦不可能走通。真正的現代化發展方向與道路,或許正在於對民族傳統做出新的判斷、選擇、淘洗和改造,以便它能成為現代人真正的精神財富。

梁羽生先生天資卓越、學養豐厚,上大學前,就曾受國學大師饒宗頤教授的居家指點,後又成為歷史學家簡又文教授的入室弟子,上大學又受歷史學家金應熙教授薰陶,同時受大詞家冼玉清教授賞識。但他大學本科卻非歷史系,更不是文學系,而是化學系,後轉到經濟系。他又對心理學感興趣。他在象棋、圍棋、詩詞、楹聯等方面,見識過人,評說精彩,為行家所稱道。

一九四九年,梁羽生進《大公報》,金庸是考官,但入職不過數月,梁羽生就成了《大公報》社評委員會最年輕的成員,金庸卻不是。《新晚報》要找人寫武俠連載,總編輯首先想到的是梁羽生,而不是金庸。梁羽生寫武俠小說,比金庸早了整整一年。一年後梁羽生罷工不寫,總編輯羅孚才找金庸頂班。

梁羽生先生雖然喜歡看小說,也喜歡和書友談論武俠小說,但卻從未想過自己要寫小說,更沒有想到要以寫小說為職業。這個人,卻成了香港新派武俠小說的開山宗師,寫作武俠小說三十年,成書三十五部,共計一百六十冊,從這個意義上說沒有梁羽生就沒有「新派武俠小說」。

一、新派武俠開山祖師

梁羽生小說的首要成就,當然是開新派武俠先河。

所謂新派武俠小說,開始是指《新晚報》派,因為金庸、梁羽生都曾在《新晚報》工作過,他們的處女作也都在《新晚報》開始連載,所以被稱為新晚報派,亦即左派新武俠小說。梁羽生和金庸的影響越來越大,從不刊登武俠小說的右派大報也開始刊載武俠小說,吸引並培養自己的新派武俠作家。此時的新派變成了中性歷史描述,即跨越了左右兩派陣營,與鄧羽公、朱愚齋、我是山人、毛聊生等香港舊派武俠小說家的作品相比的新派武俠小說。在大陸,甚至有研究者把上世紀五十年代梁羽生和金庸開創的香港新派,當作與民國時期舊派武俠區分的標誌。


作為新派武俠小說的奠基人,梁羽生先生很自然地把自己在《大公報》習得的新時代世界觀、歷史觀、價值觀作為小說的價值標準;很自然地堅持俠道,甚至提出「可以無武,不可無俠」,並把對社會多數人有益有利作為俠之真偽和俠之大小的標準;很自然地把他所懂得的現代小說中對人的心理刻畫,以及其他種種新式寫作技巧融入自己的小說創作中。

梁羽生的武俠小說,以史為框架、以俠為樑柱,營造出人物形象及心理情感的美妙空間;進而,則是以詩情畫意的言語敘述,和豐富精美的文化陳列而讓人留連忘返,使其傳奇性武俠小說,成為可供觀賞流連的人文公園。

具體說,梁羽生武俠小說的特點,我想有這樣幾點。

一是為江湖傳奇設定歷史地平線,使武俠小說的內涵及意義大大提升。這不僅是一條線之外增加另一條線,而是在傳奇維度之外增加歷史的維度。

二是在歷史背景及歷史敘述中,確立漢民族愛國立場及人民史觀。反抗異族侵略、反抗階級壓迫,成為區分俠與非俠的重要原則。

三是在小說中實現男女平等,在英雄故事中充盈浪漫的愛情氣息。梁羽生小說中有大量女性主人公故事,巾幗不讓鬚眉,風景這邊更好。

四是以優美的語言風格及豐沛的詩情畫意,讓讀者駐足流連,津津樂道。

五是梁羽生小說兼具新潮與古典之美,小說中有豐富的中國傳統文化元素的展陳或浸潤,散發出熟悉而親切的故國情思。

新派武俠小說居然兼具古典之美,這是特別要注意的一點。新派之新,固然包含創新求異,但決非一味的形式、技巧上的花樣翻新,更非徹底地擺脫或拋棄傳統文化與藝術的內容和形式。梁羽生的新派武俠小說,有時是舊瓶裝新酒,有時又新瓶裝舊酒,總之是新話與舊話的嫁接。即對傳統藝術內容和形式做符合現代人欣賞價值的借鑑選擇或打磨更新。最明顯的例證是,梁羽生的小說,自然而然地採用了古典小說的章回體,且多以對聯作為回目;進而,在很多小說中,他還將古典小說的開場詞、結尾詩形式也保留了下來。

金庸《書劍恩仇錄》、《碧血劍》也這麼幹過,但他的對聯和詩詞水平遠遠比不上梁羽生,也無法達到自己滿意的程度。所以《射雕英雄傳》改弦更張。
梁羽生小說創新而不廢舊,其意義大到可以對百餘年來中西文化衝突與爭議有某種啟示:固守國粹肯定是死路一條,而全盤西化之途亦不可能走通。真正的向現代化發展的方向與道路,或許正在於對民族傳統做出新的判斷、選擇、淘洗和改造,以便它能成為現代人真正的精神財富。

二、文人小說和成年人的童話

梁羽生先生所寫,是文人武俠,而金庸所寫,是小說家的武俠。繪畫有畫家的畫、文人畫之分,小說好像也可以有這樣的區分。至少,在討論梁金兩大家時,應該有此區分。

什麼是文人武俠小說?

回答這個問題,也要參考文人畫的定義。所謂文人畫,是指不一定按照畫家技藝規範,而是以表達文人情懷及其美感意境為目標的繪畫作品。有些文人畫的筆法看上去似乎稚嫩甚至拙劣,若表達了高遠意境和豐富內涵,也會被文人同道欣賞和稱道。


文人武俠小說也當如是。文人武俠小說,首先當然是武俠,即小說中必須有武功有俠義;其次,文人武俠小說當然必須是小說,也有故事、情節、結構、人物、敘述語言等要素。關鍵問題是,是否必須按照小說家小說的標準衡量文人武俠小說的實際成就?例如故事新穎、情節緊湊、結構精妙、人物形象個性鮮活、敘述語言準確生動等等,能做到固然好。若是精彩程度不夠,或許是因為文人武俠小說作者別有追求,即詩文意境之美。如《七劍下天山》,這部小說美妙珍貴是它的詩情畫意,展覽美妙詩詞吟唱和鑑賞,滿足讀者的文化雅好。書中的幾個主人公,論民族,納蘭氏和三公主都是滿族,論階級,他們都屬統治集團,在以民族鬥爭、階級鬥爭為綱的左派小說中,這幾個人被當作另類而獲寬容乃至讚賞,超越了民族和階級藩籬,抵達人性文化的更高境界,撫慰靈魂,啟發心智,善莫大焉。

如果說文人武俠這個概念,不能概說全部梁羽生小說的特點,好在還有選擇,那就是把武俠小說當作「成年人的童話」。這個概念,是數學大師華羅庚先生針對梁羽生小說所言,當然最適合梁羽生小說。

梁羽生《白髮魔女傳》十八回中,李自成說:「……我們雖然也與明朝皇帝作對,可是若然異族入侵,那麼我們就寧願與官軍聯合,共抗異族的,你說對麼?」這讓練霓裳「覺得李自成氣度之廣,見識之高,殊非常人能及。」

有人會覺得這裏的李自成太高大全了,與歷史上的李自成相距太遠。那不錯。但也可以為梁羽生辯護,即:這是童話筆法。好人與壞人黑白分明,而且好就好得純粹,壞就壞得徹底,於是《七劍下天山》中康熙皇帝上五臺山殺父。

《七劍下天山》第五回,天地會總舵主韓志邦失戀之際,遇到一隻小鹿,竟喃喃自語:「小鹿,小鹿,我也是個沒有朋友的人,你不嫌棄,我和你做個朋友吧。」這寫法,可能也讓一些人不適,那是因為不怎麼習慣童話口味。

有人不喜歡武俠小說,原因之一,是不習慣武俠小說的童話性。看不慣不願長大的彼得.潘。梁羽生歷史學養深厚,當然懂得歷史上的李自成和康熙是怎樣的人,卻偏要把他們推向好與壞的極端,因為他在寫武俠小說,在講成人童話。

所謂「成年人的童話」,不僅包含童心童趣,同時也包括成年人的思想和智慧。梁羽生的武俠小說,基礎形態是童話,卻又始終在成年人的精神視野中。其中史話、俠話、詩話和情話,半是單純童趣,半是成年滄桑。

例如,《七劍下天山》中出現的白髮魔女、飛紅巾、易蘭珠三代女性「可憐未老頭先白」的震撼性場景,就是以童趣和滄桑感完美結合。這一場景感動了讀者,也激發了作者的靈感,後來為飛紅巾寫《飛紅巾》(《塞外奇俠傳》),為白髮魔女寫《白髮魔女傳》,一個創意成就了三部小說。
梁羽生的《江湖三女俠》、《萍踪俠影錄》、《冰川天女傳》、《還劍奇情錄》、《散花女俠》等,詩性充盈,口碑上佳,而我個人最喜歡的梁羽生小說,是《白髮魔女傳》、《雲海玉弓緣》、《大唐遊俠傳》、《龍鳳寶釵緣》、《飛鳳潛龍》。

例如,喜歡《白髮魔女傳》,是因為,小說中有社會道德和個人情感的衝突,命運悲劇和性格悲劇的疊加,還有叢林世界和文明世界的衝突與迷茫,練霓裳、卓一航等人的個性形象也都很有意思,喜歡對岸風景,奈何無法泅渡。喜歡《大唐遊俠傳》,是因為,這部小說洗盡鉛華,平實樸素,具有大唐風。小說嫁接了《隋唐演義》和唐傳奇中人物及其後代故事,唐風唐韻,貨真價實。段珪璋、南霽雲兩位遊俠形象,是「為國為民,俠之大者」價值觀的最佳詮釋。

三、不盡的思念

梁羽生先生是地道的書生,也是純粹的書生,從家門到學校門,從學校門到報社門,幾乎沒有經歷什麼社會生活歷練。所以,他說他的小說創作,無法走真正的現實主義的路子,只能走浪漫主義的路子,這話是他自己說的。

所以,梁羽生的小說,文人小說也好,成年人的童話也好,長處是想像力豐富,浪漫氣息濃郁,充滿詩情畫意,而人文思想深度多少有些不足。

我曾見過梁羽生先生。那是二○○五年九月初,我接到廣西電視台文藝部的一個電話,他們邀請了梁羽生先生夫婦回家鄉參加電視台中秋晚會,說梁羽生先生希望我去陪他。問我是不是能去?我問真的是梁先生召喚嗎?他們說是的。

我說:我去,當然要去。於是我去了,陪他活動,陪他聊天,先去桂林,後到南寧。那是我首次,也是唯一一次與梁先生相見並同行。

梁先生仁厚坦誠,豁達寬容,帶有民國氣息的文雅風流。還有,老人家童心猶在,活潑頑皮,年登耄耋,卻如兒童般單純天真。

那時梁先生的身體不怎麼好,有心臟病、糖尿病,還有膀胱癌。他在廣西期間,始終有醫生和護士隨身陪護。梁太太對先生的作息時間管得很嚴,梁先生想與我或孫立川先生談話,必須向太太請假。通常是半小時,最多給一小時,時間到了,梁先生未盡興,就向太太續假。若太太不批,梁先生就懇求,甚至耍賴,賭咒發誓,只要再給半小時,絕不再延,云云。那時,梁先生是十足頑童。
我說梁先生有兒童般的單純天真,卻並非因為他和太太請假耍賴,而是因為,直到他年過八旬,仍然心心念念都想解決一個謎題,即:為什麼人們說香港新派武俠小說,從梁羽生、金庸,變成了金庸、梁羽生?

我曾提醒過他,梁金顛倒為金梁,他本人是始作俑者。一九六六年,他在《海光文藝》發表〈金庸梁羽生合論〉,當是最早將「梁金」變成「金梁」。若說那篇〈合論〉是出於禮貌才主動退居次席,但後來,梁先生仍經常公開說:「開風氣也,梁羽生;發揚光大者,金庸。」——類似的話他在很多場合都說過,在澳洲說過,在香港說過;此次在廣西,這話他也說過好幾次,我在現場親耳所聞。

我相信他說的是真心話,因為他是才子,是智者,更是君子,不會說謊。可是在他和我的閒談中,卻似乎對梁金變成金梁有點想不通,似乎也有些不服氣。梁先生的不服氣,我不認為是虛榮心。他平生淡泊名利,退休後,從一九八七年起就已在澳洲隱居,更是與世無爭。「金梁謎題」的糾結,與其說是名利心、虛榮心,不如說是基於好勝童心,更不如說是單純的好奇心。
這一份澄澈的天真,讓梁先生格外可親可愛。

梁先生的謎題和心結,金庸先生似乎也知道。證據是,二○○九年梁先生去世後,金庸先生送梁先生輓聯:「同行同事同年大先輩,亦狂亦俠亦文好朋友」。那副輓聯落款非常有意思,是「自愧不如者,同年弟金庸敬輓」。金庸承認自愧不如,那顯然是要撫慰梁先生的好奇心和好勝心,讓梁先生安息。

在桂林時,梁先生也曾專門出題考我,要我說,他和金庸究竟有何差異。對這個問題,相信每個武俠小說迷都有自己的思路和答案,我當然也有自己的思考。

梁先生的天資、才華、學識都不在金庸先生之下;而詩詞楹聯的創作水平、鑑賞才能、學養深度,金庸先生更是望塵莫及。

但金庸先生勇於獨立、樂於傳奇、善於經營,梁先生顯然有所不及。

考慮到梁先生當時的身體狀況,而我和梁先生又並非深交,又因梁太太管理嚴格使得我與梁先生單獨交談的時間有限,所以,我只對梁先生說「金庸先生善於經營」,包括作品結構經營、作品形式創新實驗、連載後多次修訂,以及對自己圖書版權和改編版權的經營,等等。

至於金庸敢於獨立、樂於傳奇,則不忍說,也沒有時間和機會說。

梁先生在〈金庸梁羽生合論〉中說,他是傳統名士型,金庸是現代洋才子,只說到他喜歡古典詩詞,金庸先生喜歡西方小說和電影。

他可能沒有想過,現代洋才子源頭是良心自由,勇於追求人格獨立、敢於使用理性的現代個體;傳統書生則是專制王朝的順民、通常缺乏精神獨立勇氣。

更重要的是,現代洋才子屬現代工業文明,而傳統書生屬傳統農業文明。

梁羽生才華卓越,他的聯話、棋話、史話、詩話、詞話和《金瓶梅》閒話,獨具一格,粉絲無數。他的三十五部、一百六十冊武俠小說,稱得上巍峨浩蕩。他的一生,勤奮耕耘,碩果累累;善待眾生,無愧無怍,不必與人比高低。
中山大學冼玉清教授說梁羽生「忠厚坦摯,近世罕見」,是貼心之論。梁先生確實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我曾沐浴君子之風,如受靈息吹拂,彷彿蕩滌了心靈污染,讓自己變得更加清爽。

最後,我要感謝梁羽生先生,感謝他的信任和厚愛,感謝他給後人留下一片不朽的人文風景。
(作者為當代著名文學評論家、武俠文學研究專家。)
(本文為編刪版,原載香港文學舘舘刊《品賞》夏季號,該刊以內部發行為主。)
(更多梁羽生百年誕辰紀念專題文章可參閱《明報月刊.明月灣區》二○二四年六月號。)

此中心事倩誰傳—梁羽生先生百年有感 ●陳 墨
「開風氣也,梁羽生;發揚光大者,金庸。」今年是金庸、梁羽生誕辰一百年,在紀念金庸先生的同時,我們更要懷念謙謙君子、學養豐厚的「新派武俠小說開山鼻祖」梁羽生先生(一九二四至二○○九)。(亦鵬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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