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海文心

分享

編按:珠海有百島之城的美譽,城市與小島都有着屬於自己的別樣風情。沿着珠海的海岸線行走,藍天遠洋,海風裏夾帶着人文氣息,心裏有種莫名的激動,也許在高壓忙碌中生活久了,對這種慢活情懷有種不一樣的憧憬。今期一起走進珠海的文學之海。珠海文學研究專家郭海軍,分析探究珠海文學邊緣化下的前衛性、主體寫作意識的超前性、主題表達的跨越性,以至珠海文學從「城市文學」向「新市民文學」跨越的歷程與展望。珠海市作家協會主席盧衛平詩作內容生活化,而個性強烈,更每每寓意深刻。唐不遇則把流星化成詩篇。創意寫作教授耿立離開故鄉後去到珠海,竟見到同樣作別故鄉的螢火蟲,隨即將牠帶回家,螢火灌滿房間……城市人平日裏大多把自己關在門裏面,劉鵬凱以小說啟導大家不妨多到山野走走或展開真切的接觸,享受山野裏的新鮮、活着的自然美好。盛祥蘭詩歌自然景物與人生道理互相襯托,描寫細膩。《明報月刊》總編輯、本版主編潘耀明對情侶路有嶄新的演繹,帶出珠海文學的浪漫與幽微逸致。

珠海文心
懷抱幽微逸致的人文珠海。(資料圖片)

主編:潘耀明

執行編輯:張志豪


因為珠海有情侶路  ●潘耀明

一說到珠海,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一條沿海岸從南到北貫穿全長二十八公里的情侶路。

我不知道情侶路是誰起的名?我認為她代表珠海人的浪漫、閒情、世俗的一面。

每當我從倥傯的深圳或香港、澳門進入珠海,踏足情侶路的那一刻,都市灰頭土臉的心情滌蕩一新,可以放慢步履,甩開車水馬龍的繁囂,扣開緊繃的神經線,靜看珠江口湧出濁黃的海浪、翩躚的海鷗及天邊的霞彩,還有伴着情侶路另一邊廂的花圃、綠草地、雕塑。這是人與自然渾然一體的、在建築森林邊緣的一框真實的人間外景。

我很喜歡矗立香爐灣畔的那一座高聳珠海漁女雕像──她披着是燦爛的珠光和擁有海洋的襟懷:剛健婀娜,雪白細緻的脖子戴着一圈採自大海的項鍊,身掮漁網,雙手高高擎着一顆巨型剔透晶亮的珍珠,微帶羞澀的表情,向眼下的旅人致以大海問候。

每趟到珠海,我喜歡下榻面向情侶路的酒店,下瞰酒店的前沿的景緻,越過馬路,是婆娑的棕櫚樹和一路奼紫嫣紅織錦的花圃和一色的海天。

有了情侶路,珠海在繁忙的都會添上一份恬適、怡靜。夜幕低垂,情侶路是情侶別有的天地,儷影雙雙,喁喁的細語,熱火的擁吻,恣情地和海浪一道蕩漾。那是都市人翹期大隱隱於市的一簾綺夢!

在這裏,詩人盧衛平才有詩情抒寫一框大都會背後的風景:「站在小羊羔身邊/看牠吃草/陪牠等牠的媽媽回來」;盛祥蘭寫出「神秘的事情」、在「旅途」走進白雲的故鄉;耿立才能勾起對童年螢火蟲的回憶:「牠到哪裏,夢就到哪裏」;劉鵬凱動情地與阿美去看被朦朦朧朧大霧裹着的山巒,去體味「活着的自然」;唐不遇情難自已莊嚴宣告:「詩人必須對着過去的天空說話,/必須寫下幾顆看不見的流星。」

…………………………………………

由上可見珠海作家大都可以在繁囂的市聲中,抒發個人幽微逸致的情懷,在世俗中另闢途徑,別饒風光。

郭海軍說得好:「比之深圳文學,珠海文學顯然沒有『打工文學』、『底層寫作』的空前盛況,也少見緊隨時代脈動而發聲的矯健風頭,珠海文學疏離於文壇熱點的邊緣化狀態尤其顯著。這種狀態的另一面,則是邊緣化具有的少約束和自由感,孕育助長了珠海文學書寫的前衛性或先鋒性特徵。不同於大多數深圳作家對社會現實與現代城市發展過程的寫實性描述,珠海作家更喜歡聚力於表達關涉人類命運和個體生命既宏大又幽微的主題內容,在藝術品質和寫作技術上也更具探索性。」

無他,因為珠海有情侶路。我相信,文學是閒出來的!

(作者為香港作家聯會會長、《明報月刊》總編輯、本版主編。)


珠海文學:邊緣的前衛  ●郭海軍

一九七九年,珠海撤縣建市,「珠海文學」由此發端。若以期刊發表、評論裁定、評獎表彰三位一體的評價標準衡之,「珠海文學」業已成為一個成績不俗的邊緣性寫作共同體。遠離國家政治與文化核心地帶(首都)的「邊緣」特性,內蘊的是和文學中心區域寫作景況既呼應追隨也盡顯特質的寫作狀態。而在相對固定的地理空間內,為一個大致趨同的精神目標或基本一致的題材對象進行文學書寫的特定人群,可稱作「寫作共同體」。當我們談論「珠海文學」時,就是在約定俗成的意義上談論屬於珠海市行政區域內的文學書寫情狀。這與談論「深圳文學」、「廣東文學」相同,並沒有命名邏輯上的區別。

珠海文學書寫的先鋒性

然而,在諸多的邊緣性寫作共同體中,珠海文學又獨具特殊性。一方面,珠海文學與深圳文學均屬於「特區文學」;另一方面,珠海文學又在特區文學裏呈現出別致的樣態和風貌。因為不論怎樣鈎沉歷史來鍛造城市的文化內涵,我們看待珠海如看深圳一樣,都是從改革開放之後的「經濟特區」予以定位。雖然只有四十多年的歷史,這兩座城市卻是中華民族從傳統農業社會向現代工業社會轉型的前沿和窗口,一個時代的清晨就此開始。但比之深圳文學,珠海文學顯然沒有「打工文學」、「底層寫作」的空前盛況,也少見緊隨時代脈動而發聲的矯健風頭,珠海文學疏離於文壇熱點的邊緣化狀態尤其顯著。這種狀態的另一面,則是邊緣化具有的少約束和自由感,孕育助長了珠海文學書寫的前衛性或先鋒性特徵。不同於大多數深圳作家對社會現實與現代城市發展過程的寫實性描述,珠海作家更喜歡聚力於表達關涉人類命運和個體生命既宏大又幽微的主題內容,在藝術品質和寫作技術上也更具探索性。

以小說為例。曾維浩在筆耕八年的長篇小說《弒父》裏,以豐沛恣肆的想像和繁複多變的結構,採用寓言與象徵的體式宏觀地寫出了人類文明的尷尬困境。作品主題涵蓋人類生存的不同境遇,涉及到人類學、社會學、哲學等諸多學科要面對的共同課題,這在一九九八年的中國小說版圖上價值殊異。十年後他的另一部長篇《離騷》,則借助「身體寫作」外殼把筆觸伸向具體人物的內在情感世界。主人公「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傾心愛戀,歷經了半個世紀的痛苦磨難,生動及物地展示出人性的豐饒和溫潤。作者在《離騷》中表現的是對人類生存處境持續一貫的關注,但卻一改《弒父》處處隱喻象徵的表現手法和否定性的主題指向,開始堅實地站在現實的地面,以民族化的立場和形式真切肯定。陳繼明在長篇小說《七步鎮》裏,試圖讓東聲通過「尋找自我」來治療回憶症這一精神疾患。東聲「尋找」自我的曲折腳跡,已經在現代和傳統、個體和社會、「我」和自我既闊大多維也具象錯綜的歷史時空中,繪製出一種讓讀者既陌生又似曾相識的精神圖譜。這圖譜既屬於東聲自己,也屬於我們每一個人。類似的小說創制,還有李遜的《在黑暗中狂奔》、劉鵬凱的《白太陽》、韋馳的「存在三部曲」、唯阿的《不可能有蝴蝶》等。

概言之,四十年來的深圳文學更多專注於描述社會轉型過程中普通人的現實生存狀態,並以「打工文學」、「底層寫作」、「城市文學」的遞進性文學表達,刻畫出當代中國第一座真正意義的現代工業城市的精神成長史。而珠海作家在感受現代都市生存觀念變化的同時,也深切體會到城市化的快速進程帶給傳統中國人生活方式與生活節奏的巨大衝擊,以及由此形成的精神搖撼和心理落差,促使他們對現代城市文明作出深刻思考與自覺反省。不僅是小說,盧衛平、唐不遇、胡的清、唐曉虹等人的詩歌,耿立、盛祥蘭、鍾建平等人的散文等,其主題涵蘊都關涉到這樣的思考與反省。整體而言,創作視野寬闊高遠,文學風格豐富多變,不拘泥時代和現實的既有境況,凝神潛心於個體化的藝術思考與探索,已然成為珠海作家的共通屬性和不約而同的美學追求,也鑄造了珠海文學的獨特質地。晚近三十年,珠海作家的寫作空間寬闊而不逼仄,寫作姿態優渥而不慌張,寫作體式工致而不粗放。特區珠海的文學書寫,散淡、從容,也精雅。

主體寫作意識的超前性

進一步看,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以來以移居作家為主創力量的珠海文學,已經顯露出當代中國文學史上一種新的思想內涵和藝術品質。包孕這種內涵與品質的各類文學體式,其主題指向正在由現代城市文學發展為新市民文學。如此定位的現實理據在於:

一是主體寫作意識的超前性。隨着工業化社會轉型的逐步深入和漸趨完成,移居經濟特區的新移民經歷了四十年的心理與情感的蛻變,與也在轉變中的原住民在新的現代城市文明空間裏融合,形成發端於深圳、珠海等特區城市,進而擴展到廣東全境乃至全中國的新市民階層。這是一個正在成長中的城市社會階層,也將成為建立在物質、知識和制度現代化基礎上的文化現代化的最直接表徵,即「人的現代化」。從新移民到新市民的成長過程,幾近同步地反映在深圳文學書寫的各類文本中,具體表現為「打工文學」、「底層寫作」、「城市文學」到「新市民文學」的階段性形態演進。同期的珠海作家則直接站在現代城市的立場上,以新市民的寫作姿態冷靜地審視時代,從人類生存的更廣闊視界思忖和描述「鄉土中國」到「城市中國」的人性人情。

如王海玲以一九九五年的中篇小說《東撲西撲》為起點,描寫移民特區的年輕知識女性在前所未有的時代變遷中找尋自我精神定位的心路歷程。直到二○○八年的中篇《無法閃避》,王海玲小說在人物形象和主題意蘊上不斷延伸並互為補充,形成特區知識女性移民的形象系列,進而構成了一種整體上的文學表達,力求探尋社會轉型期內生活既有的諸多可能性,以及這些可能性的邊界。這種基於人生實相冷靜客觀的寫作意識,顯然超前於打工文學及底層寫作。耿立的《暗夜裏的燈盞燭光》、《向泥土敬禮》等則把激情和童真蘊蓄於雄渾、沉鬱的散文表達中,力圖穿透漫漶歲月的層層積塵,為現代城市裏的新市民找尋並打造幾近於無的精神棲息地。作品主題的另一側,則是對快速城市化進程的深刻反思,藝術質地遠高於許多當下的所謂「歷史散文」。

主題表達的跨越性

二是主題表達的跨越性。起源於深圳的「特區文學」,因與社會轉型實驗的同步,表現出較為完整的連續性和階段性紀實特徵。就像早期的「打工文學」演變為「底層寫作」,無非是轉型之初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後期轉型陣痛階段,普通人包括「打工」群體生存境遇、心理狀態與情感世界的形象再現,區別在於人物書寫從特區城市的「農民工」擴大到農民、工人等更廣大人群,敍事空間則從深圳一城拓展到全國其他城市。但珠海文學的主題表達甫一面世,就越過「打工」和「底層」的揭露、譴責與批判,站在了「城市文學」的寫作起點上。即珠海作家多從人類生存的大坐標出發,以現代城市新市民的視角,摹現中國人從傳統鄉土進入現代城市的心理悸動和曲折精神路徑,以及現代城市市民的多維生活狀態。如盧衛平〈我拿着一把鐮刀走進工地〉所寫:

秋天了,金黃的穀物/像一個掌握了真理的思想者/向大地低下感恩的頭顱/我拿着一把沉默的鐮刀走進轟鳴的工地/這把在老槐樹下的磨刀石上/磨得閃閃發光的鐮刀/這把溫暖和照亮故鄉漫長冬夜的鐮刀/一到工地就水土不服,就東張西望/一臉的迷茫,比我還無所適從/我按傳統的姿勢彎下腰,以牧羊曲的/節奏優美地揮舞鐮刀/但鐮刀找不到等待它收割的穀物/鋼筋水泥之下,是鐮刀無比熟悉的土地/從此後只能是咫尺天涯/鐮刀在工地上,是一個領不到救濟金的/失業者,是工業巨手上的第六個指頭/但我不會扔掉它/……是它把一個異鄉人的思念寫在臉上/是它在時刻提醒我,看見了它/就看見了那片黃土地

在傳統鄉土社會不可逆轉地走向工業化的過程中,緣起於經濟特區的現代城市文化也正全方位地影響和改變着當代中國。第一代特區移民盧衛平以新市民的清醒目力,發現了「沉默的鐮刀」與「轟鳴的工地」的不可融合,形象客觀地寫出了新市民的精神來路和時代發展的必然趨勢。這已成為盧衛平詩歌現代性表達裏最重要的主題蘊含。當然,在表現新市民的精神故鄉和「進城路徑」的同時,珠海文學書寫的主題也指向進行時態中的現代都市生活,和由此生成的種種個體精神遭際,譬如楊雪萍、裴蓓的小說。

「新市民文學」的跨越

既有的寫作實績已經表明,珠海文學因從疆域闊大的「城市文學」向「新市民文學」的跨越,正顯現着不同格局和獨特魅力。但新的問題是,面對中華民族雙腳踏進工業化社會門檻的「新時代」到來,對應「人的現代化」發展現實的「新市民文學」,應該如何超越改革開放以來傳統鄉土與現代城市之間二元對立的思維壁壘,以更前瞻的姿態、更高遠的視界和更寬厚的情懷與時俱進,描畫出中國人走向民族復興的情感際遇和心路歷程。顯然,近於功利的一城一地的區域化文學定位,其品牌價值在新的時代演進面前很難有更大更多的增值空間。隨着粵港澳大灣區建設被提升到國家發展戰略層面,在嶺南歷史與文化的大背景下,「珠海文學」的區域性文學書寫,也必將成為「大灣區文學」整體中的有機組成部分,繼而抵達一個更高的文學目標。

(作者為北京師範大學珠海分校教師、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珠海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著有《星空下的潮湧—一九八○年代以來的珠海小說》、《改革開放城市新移民文學書寫研究》、《珠海特區文學創作散論》等。)


清明記事  ●盧衛平

從母親的墳頭下來

我聽見一片草叢中

有人在叫媽媽

我順着叫聲走進那片草叢

沒看見人影

只看見一隻小羊羔在叫

牠剛學會吃草

牠的媽媽應該不會走遠

應該就在我上山時

碰見的那群羊中

牠的媽媽應該能聽見牠的呼叫

我第一次聽見

一隻小羊羔的叫聲

像一個孤兒在天黑前叫媽媽

小羊羔不認識我

但我決定晚一點下山

站在小羊羔身邊

看牠吃草

陪牠等牠的媽媽回來

(作者為中國詩歌學會常務理事、廣東省詩歌創作委員會副主任、珠海市作家協會主席。出版有《異鄉的老鼠》、《濁酒杯》、《瓷上的火焰》等詩集十餘部。)


螞 蟻  ●唐不遇

詩人必須對着過去的天空說話,

必須寫下幾顆看不見的流星。

而在他的腳下,流沙正在聚集,

就像不知從何處而來的一群螞蟻。

(作者為粵東客家人,二○○二年畢業於中央民族大學,現居珠海。作品收入《中國新詩百年大典》等多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