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鶴峰奇遇  ●申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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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受到驚擾,那人突然轉過臉來。天哪,長方臉,略高的顴骨,細長而明亮的眼睛,還有頭上那頂子瞻帽,不是他可是誰呢!……我不由喊了起來:「東坡先生,難道真的是你嗎?您……穿越回來了?」

主編:潘耀明

執行編輯:張志豪


那個傍晚的確有點詭異,連空氣中都流淌着絲絲縷縷的神秘氣息。

下午,我一個人走過東江大橋,到對岸的白鶴峰去拜謁新落成的東坡祠。

春日的夕陽照耀着東江兩岸,從橋上看過去,江對岸到處都是崢嶸的樓房屋宇,綠樹紅花點綴其間,根本看不到白鶴峰的影子。一千年前,蘇東坡老先生在那裏買地造屋時,想那白鶴峰肯定也很高大巍峨,至少也應該有個山的模樣吧。可是現在呢,山巒早已隱匿不見。自然和人類的力量如此強大,再過一千年,說不定腳下的滾滾東江也會不復存在。

過了江,我沿另側江岸行走,注意尋找着傳說中的白鶴峰、尋找着東坡祠。最後終於在一片商舖民宅之間,看見了東坡居士的高大塑像。我走進去,只見東坡塑像的左邊,兩排綠樹夾着一條石階通道,一級級直上坡頂,想那上面,就應該是著名的白鶴峰了。

拜過坡公像,我迫不及待拾階而上。路上,我看見了林婆賣酒處,感覺林婆太過年輕;看見了翟夫子舍,卻不見翟夫子人影;我接着走進了東坡祠的山門,依次看見了東坡井、德有鄰堂、思無邪齋,甚至有著名的松風亭……我知道,這一切都是仿造,唯有東坡井才算是真傢伙。

不覺就紅日西沉了。我看得癡迷,連保安呼喊清場的聲音也沒有聽到。猛然,我分明看見有個人影一閃,飄然進入了東坡祠的正殿,穿著打扮顯然與現代人不同。我頭皮一麻,立即疾步跟去,赫然發現,有個穿長袍、蓄鬍鬚的老人,正倒背兩手衝牆而立,觀看上面的東坡畫像。從背後和側面看,他的形象居然和牆上的畫像非常相似。

啊!難道是……我的呼吸一下子變得粗重起來。

因為受到驚擾,那人突然轉過臉來。天哪,長方臉,略高的顴骨,細長而明亮的眼睛,還有頭上那頂子瞻帽,不是他可是誰呢!我不由喊了起來:「東坡先生,難道真的是你嗎?您……穿越回來了?」

他竟然衝我一笑,他的笑容一下子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他開口說道:「是啊,聽說惠州又給我建了新家,我就過來看看,也看看朝雲,還有合江樓和西湖。」

他的語調帶有濃重的四川口音,但是很渾厚,充滿磁性。

「哎呀東坡先生,能見到您真是三生有幸。我正有許多問題想問您呢。」

「哦,許多問題,比如說呢?」

我一時語塞,一肚子的話居然不知道從何說起,最後只好指着眼前的東坡祠道:「比如您對這個新修的東坡祠,還有合江樓,另外對現在西湖感覺如何?」

「啊,感覺,當然是很奢華了。我們那個時代,可是沒有能力建這麼好的樓和房子呀——問題也就出在這裏了。你們為什麼不想想我當年建的房子,還有白鶴峰是個什麼樣子呢?不好復建我懂,但至少要畫個圖掛在牆上吧。還有,你們給我塑的雕像,山下這個還算湊合,西湖裏那幾個,哪裏像我!最氣的是孤山頂上那個,把我和朝雲都弄成了啥子嘛……」

果然還是喜歡發牢騷!一千年了,他的脾氣依然故我。

我忽然記起自己今天來這裏是尋找靈感的,便忙不迭地說道:「東坡老師,您消消氣。我恰巧在寫有關您的文章……」

你,寫我?他的目光一下子變得十分冰冷,他對我上下打量,然後慢吞吞地說:「這幾日我了解到,天下寫我的人,靠我吃飯的人,簡直太多了。可是真懂我的人不多呀!有人甚至連我什麼時候自號東坡,為什麼叫東坡都搞不清,就敢妄稱蘇學專家了。寫我小時候還一口一個小東坡的,豈不笑煞人也!我且問你,你為什麼要寫我呢?」

我……為什麼……我一時張口結舌。緩了口氣,才說道:「蘇老師,寫你是因為我崇拜您呀,您是大文豪,千古一人,震鑠古今……」

「哼哼」,我聽見東坡的回答竟然是兩聲冷笑,接着他說:「你們寫我,不過是為了名利罷了。這個我也理解,但是千萬不要胡亂演繹呀!」

我忽然想到沒必要討論這些,能見到穿越千年的他,這可真是千載難逢呀。如果能錄個視頻,或者能拍張照片發到朋友圈中,一定會引起巨大轟動。

「東坡先生……老師,我是您的鐵桿粉絲,我可以和您合個影嗎?」

「粉絲,合影?你講的是啥子嘛!」

「哦,就是……」我急忙掏出手機,不由分說先給他拍了幾張照片,接着就站到他的身邊,打開視頻開始拍攝。為了追求更好的效果,我故意提高聲音說:「東坡先生,請您給惠州人說幾句話吧。」

「我說什麼呢?哦,對了,我非常感謝惠州的百姓,當年他們照顧我和朝雲,一千年過去了,大家仍然沒有忘記我。其實我沒你們說的那麼好,我對惠州的貢獻也不大……」

「東坡先生,您不用謙虛,您給惠州留下的四百多首詩文,是一筆巨大的文化遺產,我們享受不完呀。」

此時此刻,我彷彿成了惠州人民的代表,開始和大文豪進行一場無與倫比的世紀對話。我彷彿已經看到,無數點讚打賞鋪天蓋地向我砸來,一夜之間,我就成了超級網紅……啊,這簡直太爽了,簡直爽歪歪了!

我正在暗自得意,突聽背後一聲斷喝,嚇得我兩手一抖,手機險些掉在地上。扭頭看去,正有兩個保安橫眉立目站在門旁。再回頭,屋裏哪裏還有東坡先生的影子!只有牆上的畫像,兀自目光灼灼看我。

我急忙再拜,轉身離開,心說你們兩個臭保安,哪裏知道在我身上發生的驚天新聞!卻聽見他們在後面嘀嘀咕咕:「這人好像有病。天都黑了,他還一個人在那裏對着畫像說話。看來病得不輕哩。」

我假裝沒聽見,只管加快腳步下山。到了無人處,我急忙把手機相冊打開,去尋找那千年一遇的照片和視頻,那足以讓世界翻江倒海的照片和視頻!可是見鬼了,我的手機裏除了原有的照片和視頻之外,卻什麼也沒有。

一片空白!彷彿是一場夢。

(作者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學創作一級,廣東文學院簽約作家,省作協理事,廣東省小小說學會會長。曾獲小小說金麻雀獎、冰心兒童圖書獎、全國優秀小小說作品獎、小小說事業推動獎等多近百項,出版中短篇和小小說作品集二十二部。)

白鶴峰奇遇  ●申 平
「看見了東坡井、德有鄰堂、思無邪齋,甚至有著名的松風亭……我知道,這一切都是仿造,唯有東坡井才算是真傢伙。」(資料圖片)


煙台,如煙如海  ●劉迪生

我對山東——特別是膠東,小有感情且不乏神往,倒不是為刀筆吏對孔孟治學的崇敬、抑或因天性好酒且以豪俠自許而對水泊梁山那一幫殺人不眨眼的強盜義氣所青重,而是總縈於懷的幾位師友。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二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的五十名同學裏,山東籍的就有五個,王月鵬、青梅、劉萍、月關、郭香玉,巧的是班主任張俊平是山東籍,待我如長兄般的副院長李一鳴也是山東籍。山東生長着一種特殊人文情懷,總讓我像秦皇漢武東巡尋仙般地癡情着,沉甸甸地怎麼也放不下這一片神秘的土地——

滿眼紅塵都紫氣 雞鳴犬吠於雲中

前年遊龍口,雲海梨花忘歸路;此日到煙台,白浪一線隱蓬萊——果然貝闕珠宮,仙人處所,滿眼紅塵都紫氣,雞鳴犬吠於雲中……

煙台,古稱芝罘,屬地蓬萊只是一個傳說。唐宋年間的芝罘是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和港灣之一。明洪武三十一年(一三九八年),開始海禁封國而在臨海山上設狼煙墩台,以防「海盜」,遂讓「煙台」揚名海內。明清的鎖國與後人不堪的「海外關係」都已作古,煙台的生命活力有如「海市」的重現,讓每一個過客在此感受化外仙境的美麗,我也像劉、阮忍不住返棹一樣,一次次飛鴻雪泥,留些趾爪。

今日的煙台,知名的不僅僅是「登州海市」,水晶大蘋果和遠銷各地的葡萄酒,這座別稱「港城」的城市,是環渤海經濟圈、膠東經濟圈內重要節點城市,也是中國首批十四個沿海開放城市之一;它不僅是國家歷史文化名城,也是亞洲唯一的國際葡萄.葡萄酒城……

我的同學王月鵬先生剛剛出版了《煙台傳》,此次爪泥煙台,他給我細數了煙台的前世今生。他講到早在商、西周、春秋時候,此為萊國地,歷經各個朝代的更迭而形成當今的地理區劃;他講到如今蒸蒸日上的煙台開發區,也講起當地居民在海邊充實而愜意的生活,在他飽滿深情的娓娓講述中,我品味着仙人市井的塵世繁華。

月鵬君在《煙台傳》裏寫道:「潮起潮落。近在咫尺的海,是一個遙遠的存在。」「海不是隱喻。海究竟記住了什麼,棧橋深深地懂得。」他講述的煙台充滿了海的氣息、海的波瀾與詩意。這與我對煙台的想像是一致的,煙台之美,美在潔淨和溫婉,就恍如來自遠古的一位美人,娉娉婷婷,步步生蓮。而煙台之海,不僅僅是闊大無垠、包羅萬象的,更是一種未知而等待發現的所在。

包容天地的海市

我們漫步在煙台蜿蜒的海岸線,腳踩着細軟的沙灘,沿着海岸線逶迤延伸的公路上車輛疾馳的聲音混着海風鼓盪着耳膜。隨着海浪而來的海風溫柔、和煦,讓人心曠神怡。細細地觀看撲過來的潔白浪花,一浪一浪,它們的顏色就好像白色顏料撒潑在水紋上,它們看上去那麼漫不經心,但它們的構成又是那麼複雜多變——起伏不定的白色、變化無窮的圖案,就好像繡娘巧手織出的層次豐富的刺繡圖案。

當年東坡先生鴻漸於此,竟然有幸看到「海市」:「東方雲海空復空,群仙出沒空明中。盪搖浮世生萬象,豈有貝闕藏珠宮……」我,無緣於「海市」,眼前卻是仙境……

煙台開發區,人們把它稱為「荒沙灘上興起的製造中心」,報道中說「這裏正在打造安全和諧生態景區」。放眼望去,嶄新明亮的高樓大廈在水天一色之間巍然屹立。這裏產業強勁,新興園區熱火朝天。而悠長的海岸線給予忙碌、創新的開發區居民無限審美休閒的空間,海陪伴着它們,從日升到月落。海風帶來沁涼的慰藉,撫平了白日裏的焦灼和繁忙。海成為他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影響着他們的生活,塑造着他們的生活。

從清晨沿海漫步,我在走,雲在走,浪在耳畔迴響,海鳥的叫聲清晰嘹亮。我看到了那一隻海鳥——落單的海鳥,它撲着翅膀的身影,飛翔的時候如此優美,竟然彷彿感覺到它的憂傷。在如此美麗的海面上飛翔,為何會有憂傷?或許是海的遼闊讓它覺得自己非常渺小,或許是逐下天堂的孤獨……我目送着它,就好像目送着一位故友,心有惜惜卻也能滿心歡喜。

踩着沙灘一直走,只零星遇到幾位行人,人在風景中,動態而有活力。想起很多海域人工浴場「下餃子」的情形,我心裏泛起難以言喻的快樂,不由得深呼吸,享受這片美麗的風景帶給我的寬闊、舒適和安寧。

但煙台的海並不是寂靜而蕭瑟的海,它是充滿了煙火氣和人情味的海。走着走着,遇到了趕海的一家人,顯然他們是趕錯了時間,沒趕上長長的海岸線上熱鬧的趕海,但他們卻不以為意,倒好像是特意挑了這樣的時間來,為的是躲開煩囂的生活,享受一家人安寧、充實的清閒時刻。小男孩一邊用小手兒去觸摸海水,一邊不時去看他的父母,他的眼睛閃閃發亮,不時發出歡快的笑聲。他的父母,一對溫和可親的年輕人,嘴角彎彎上揚,看看孩子又相視一笑,那種默契與和美,讓我心中不由得湧起一種美好的情愫。

再走一段,遇到了一位垂釣的老人,他坐在海邊,鎮定安詳,周圍的世界好像都靜止了,一切與他無關,兩眼只睹水中浮標,端坐成海邊的一尊雕塑,又好像是一個從古代穿越而來的夢境,不知這位老者在這裏垂釣了多久:他是直鈎釣譽的姜太公呢,還是真的厭棄廟堂的嚴子陵?

永恆又變幻的大海

正午時分,海面上波光粼粼。遠望浩渺無邊的海水,會生發出無窮的想像,就好像在海的那邊有着各種奇跡。在海岸邊佇立、等待的人兒,一個接着一個,他們在等待日落美景,等待親密戀人,還是在等待自己的心在安靜的冥想中重生?我也坐下來,閉上眼睛,學着去冥想、去感受、去想像,我好像看見了一艘船遠遠地從海的遙遠的盡頭駛來,一點點靠近,它有着藍色的透亮的船帆,朝我而來,鼓樂悠揚,天花亂墜……於是竊想,東坡先生也未必真的遇上了「海市蜃樓」——我的想像中,不也出現了絢麗翩遷的奇異景象麼?

太陽慢慢西下,海面幻化出五彩繽紛。天空漸變的橙色,就好像用扇形繪畫刷塗抹的痕跡,一層又一層,有交疊,有延展……就是此刻,我只是感到煙台富足而篤定的美,卻沒有預感到我也如東坡先生一樣,如此的幸運。

——就在我離開煙台的第三天,我們踏足的海域出現了一次海嘯。新聞視頻中我看到高揚、怒吼的海浪撲面而來,吞沒了海岸上的一切,景象極為恐怖……我想起那一日暮色降臨,煙台的海並不是暮色沉沉的樣子。天色變化無窮,時而緋紅時而幽藍,我陶醉在遼闊的色澤滿溢中,像置身於印象派畫師的巨幅大作,時間變得復古而綿長,好像天色將晚,但永不會墜入黑暗。海面上真的出現了歸來的船,船上有着身影。我想像着他們的對話、他們的忙碌、他們的期盼,他們在回家,家裏有着慈祥的父母、溫暖的妻子和可愛的兒女。自古以來,漁民都在高風險的營生中生活,每一次離開,可能就是永別,每一次歸來,都是如神靈降臨般喜悅。每一艘船,都有着講不完的故事,隨船而來的既有豐收更有艱辛。

啊,海水,永遠是苦澀的……

當我再一次翻開月鵬君的《煙台傳》,向海而生,浩瀚而博大。煙台的海,此在彼在;人生如煙如海,如雲如蜃,稍縱即逝,一瞬也即永恆。

(作者為《華夏》雜誌社總編輯、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二屆高研班學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


穿梭古今中西  探尋美學哲思  ●溫 哲

白鶴峰奇遇  ●申 平

《美的常識——三千年來中西方美的變遷》

周清毅  著

香港:開明書店

2022年5月

此書嘗試用大眾容易理解的語言表述「美」這個課題,以歷代學人的故事和論說為骨幹,縱及古今三千年,橫跨中國與西方,嚴選精髓,為讀者講「常識」。此書六章緊扣:首章為美立下定義;第二章講解中西之美各具特色;第三章帶領讀者認識西方哲學起源地古希臘的「三巨頭」(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對美的哲思;第四、五章,作者回到所立足的中華文明,向讀者闡述儒者秩序之美與道家自由之美,並從魏晉風骨放眼中華之美的四個特點;最後,第六章以探討現當代的三個關於美育的問題作結。書頁彩印,隨文配上書畫等藝術作品圖片,文思藝影,相得益彰,可謂盡顯此書旨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