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現代詩，像一杯開水，讀後淡而無味更不知所云；有些現代詩，故弄玄虛，讀後頭大如斗，如捉迷藏……，但是萍兒的現代詩，多的是指現代人的感覺，這種感覺，不一定可以言傳，卻可以意會，惟其如此，才耐人咀嚼、品味，興味盎然。
萍兒加入香港作家聯會已有十八年，可以說，與萍兒認識有一段日子，只能用泛泛之交形容。
直覺上她是一個端莊兼幾分秀氣的女子，有點諱莫如深的況味。過去，也沒有打算去深究這種氣
質背後的故事。都說她是現代派詩人，她的行止卻似極傳統中國女性的蘊藉，這個反差有時也令
我感到納罕。
直到後來，我主編《明報．明藝》版，向她約稿，她傳來幾首小詩─說是小詩，只是對篇
幅而言，每首詩大抵只有寥寥幾行至十多行，卻隱含着天地玄黃，令筆者為之刮目相看，其實從
內涵處看，卻是大之哉！
我姑稱是哲理詩─言簡意賅，有點像格言詩或律詩的味道。古人有「煉字」和「煉句」的說法。讀萍兒的詩，不難發覺精警之詩句，是熬煉過的字和熬煉過的句子。
經過刻意錘鍊過的─如把鐵鑄成精鋼，是要付出艱辛勞動的代價，其張力可想而知。她的詩題目往往很長，與短詩形成強烈對比。如她較早傳給我的一首詩，題目為〈我了解一隻空杯子言及的寥落和凌亂〉，很現代，可以說有點玄，但讀了詩句，卻若有所悟。詩人善飲，深諳乾盡後的空杯子，賸下是醉意醺微「言語的寥落和凌亂」，也許激起有備而來的情感碎片，一下子像堤壩泄洪，「以鮮血凝成這首詩標題」，寓意深刻。
最後一段，更是激揚文字，豪氣干雲──
我要回到你的詩裏去
策馬揚鞭從一個荒漠入口
追趕你的萬千豪氣與你
痛飲
高出人生那一部分是你晶瑩的沉默
我鏗鏘的詩骨
可謂餘音裊裊，令人沉吟不已！
讀了萍兒《相信一場雪的天真》，不乏啟迪人心、寓意深邃和讓人尋味的句子──
讓她成為花
許多愉快的句子來自悄悄綻放
或者，在足夠重的時候
讓她下沉，成為曾被擁有過的果子
──〈讓她成為花或者─〉
我承認
我從來不善於讚美春天
正如在一片明淨面前
無法直視
一株思念的老去
──〈無法直視一株思念的老去〉
與今天一起老去
我以為我會很瘋狂
可明天明天又將來臨
──〈我在想一個段落時記憶碎了〉
在暗夜中寫詩
一邊寫一邊抹去
月兒熟知一切
不需要任何證明
而風一定來過
──〈一首詩形成的歷史〉
愛情，是詩人寵愛的題材。古今中外，似乎沒
有哪一位詩人，不以愛情入詩的。
萍兒也寫愛情，箇中似乎也有傷痛也有溫馨，
讀後令人低徊再三──
比起真相疼痛
現世殘酷
讓人欣悅的是
人們將喚這些字為
情詩
──〈人們喚這些字為情詩〉
在燈火被打碎之前
依依道別
這抹紅艷
應該可以
陪你到天亮
──〈入夜之前〉
一些溫暖和一些疼痛
撕裂歲月的真相
電光石閃的一刻
依然溫柔地裝滿了月色
──〈我愛上負重的黑夜〉
以上所摘，只有其中一小部分。萍兒的詩，筆 端所及，每每開出奇異的花卉。
近讀她的新作〈小滿〉等詩，感到她的詩藝和意境醰醰然進入空靈的禪意和透脫。這使我想起
錢鍾書評神韻派的宗師王維，說在他的身上兼有禪、詩、畫的神韻，他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
他「畫花『不問四時』卻是畫裏一個傳統」，他的作品頗有詩家三昧：「遠人無目，遠水無波，
遠山無皴。」（錢鍾書〈中國詩與中國畫〉）正若合了程正揆說：「意高則筆減，繁皴濃染，刻
劃形似，生氣漓矣。」減筆是寫意，形似的刻劃，只能令人如履淺溪。縱觀萍兒的近作，也在
減筆刪繁下了苦功夫。這是需要詩人的眼界和識見的。
有些現代詩，像一杯開水，讀後淡而無味更不
知所云；有些現代詩，故弄玄虛，讀後頭大如
斗，如捉迷藏……，但是萍兒的現代詩，多的是
指現代人的感覺，這種感覺，不一定可以言傳，
卻可以意會，惟其如此，才耐人咀嚼、品味，興
味盎然。
劉勰《文心雕龍》評判作品的優劣有云：「將閱文情，先標六觀；……四觀奇正……， 則優劣見
矣！ 」這裏的「正」即指正式文體，「奇」即突破文體規範。我覺得，萍兒的詩，正是突破常規，着力於在「文意」和「文辭氣力」上創新，所謂「酌奇而不失其貞（ 正）也」！
（作者為香港作家聯會會長、《明報月刊》總編輯、本版主編。）
一場夏相信的天真──萍兒詩選
短章一則
一次又一次描摩絢爛之間的淺笑
一遍又一遍清洗烙在遠山的飛翔
我沒有留住雨滴
也沒有寫下斜陽
凜冽似你
聲聲如慢
我一手握住虛無一手握住飄緲
最迷人的是
你說到了那天傍晚的雲
幾朵寡言的浪花
那顏色不深卻涇渭分明的愛
一些美。早於世俗中下沉
倒影中有墮落的笑
像所有深刻的物事一樣
花開花落。和你，都在對岸
打開春天
我想吐露哪怕是多麼淺薄的讚美
每一刻都在天荒地老
下棋的人頑強對奕斜暉
那麼多的人都聲稱見過你
敬畏每一天
如松濤的迅疾愛慕與風骨
都強降為雨
都化作霜雪
你的消息就是我的消息
是全部意義
黑駿馬
必須大聲呼喚，甚至嘶鳴
當晚風的燈束再一次被你緊握
一些熟悉而陌生的事物
視而不見。許久
多次抵近懸崖
壯烈的詩句搶在渡口
你是即將到來的三月
深情注視彼此的命運
準備接一隻蝴蝶走進一首小令
春分
她建議晝夜平分
慫恿人們走出冬天
建議一邊告別一邊眷戀
那麼多的往日那麼多的故人
沒有回憶音訊全無
「看多了星星的人」，會懷念什麼
春日總困於打撈沉舟的願望
春深就把愛愛得更深
繁茂的夏天就在不遠處
從四面八方湧向我們
註：引號句為劉年句。
一滴
液體之火
攀登
一滴
之深進入夜的巔峰
退回時光
生活有頹廢之美
重新領會一些剛強的詞語
五彩琉璃杯中翻山越嶺
曲折綿長
蕩漾歸來的羞澀少年
與一滴對飲
詩意瘦。
比如蒹葭
比如在水一方
風吹你的名字
悸動默默深深漫漫
紅
才華的匕首將一個夢攔在岸邊
如海水漸藍
藍成你的姓氏
可你說
這是深紅
一朵山茶花能記住的
辜負了春光，斷句與晚霞
「你和我一起辜負了我」
一朵山茶花能記住的
星空也記住了
而只有玫瑰
才能成為玫瑰
在你的敍述中
月牙兒變成月亮
俯視海上。熊熊大火
沉浸在風寒中的歌
被輕薄的流水傳唱
黑越暗，夜越明
你沒有一天不在努力
不成為一名詩人
這個三月剩餘的夢
此刻，夠不著你的孤絕蒼老
春風陡峭萬事唯空
寫下這些句子的尖葉已經離開
註：引號處為佩索阿句。
小滿
（ 一）
你寫下空，也寫下滿
用一杯藥酒潑出彩霞與命運
交付曾經熱烈的生活
江湖深遠仗劍飲馬
翻山越嶺無心看景
（ 二）
夏天早就來了雨一直沒停
那些燈火。這個時候亮
月升日降從不停歇
滿是苦役空也是
就像敲打不了月亮的人
總想看一眼星星也好
空了又滿，滿了又空
相互安慰無人看見
沒有真相
作者按：空與滿、真與假，
都是禪意，在乎心態。小滿不
過是時節的名詞。
飄
漫長的白天是過往
遙遠的記憶成曠野
世間擠滿了人
舉杯看見只是蒼涼無際
飄
你是堅貞的表達
晚風的相信
飄
你確信這是人生？
癸卯驚蟄
誰。絕不輕易走進那個良宵
萬物生
你是埋伏在故事裏的劇毒
我知道三月比春風還短暫
但是
但是
紫
紫
曾被人取走
也做過夢。
整個人生
誰在忙弄丟今秋
已經到過的地方
都是故鄉
月亮落了下來
杯子還在和星星說話
漫天的紫
你的憂傷
漫天的紫
三月快要結束了
四月另起一行
試圖用一汪水描述從前的人
衣衫單薄僅憑幾杯
扛住堤岸、潮汐與千里冰封
愛與假意
宣紙的心事
五月的最後一天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十一點的時針穿透月亮
他們說
等待，也是擁有的一部分
沸騰的樹枝從來不需要方向
蝴蝶攜自以為的幸福
不知忽略了多少個酷夏
忘記壯闊的謙卑忘記把夜點在一張
有心事的宣紙上
（萍兒原名羅光萍，為香港中通社副總編輯、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組主席、香港作家聯會執行會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