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李博士遺下的智與慧，讓我們相信自己似乎與他沒有天地相隔，可在茫茫宇宙間靈魂相依。」作者談李天命的「最後一課」以及他的「遺書」。
一代哲人李天命，遠我們而去，但我們不必過於悲傷，因為他早教會我們：神秘樂觀，生死如一。
在李博士出版的著作中，最普及的是重印了六十多版的《李天命的思考藝術》，然而最重要的是《哲道行者》，該書除了談大家熟知的思考方法學（思方學）外，還有系統地闡述了他的宇宙人生觀（天人學）。
書中，李博士說自己在不少場合中都批駁過佛家的一些論調，指出這些思想所犯的毛病，但他同時又非常崇奉佛道神靈，指兩事並不互相排斥，可見以理性思維判教，亦可同時具有宗教信仰。
在一個附注上，他說：「人們大都沒有早立遺言，突遭意外才噬臍莫及。」他表明，即使在離去前還未來得及完成《哲道十四闋》（預定出版的十四部著作），自己的思想總綱和機要精粹都已經在《哲道行者》裏全部呈交出來了。
就此而言，該書（包括內文和附注）可視作李博士的「遺書」，當中展示了其核心思想，包括生死觀。
「如何可以面對死亡而不失寧定安然？」他預先留下這一段：
當我的人生旅程到了終站，在離世的那一刻，我一生的思想透悟和心性功夫早已融入了全身的精氣能量之內，而我全身的精氣能量則會凝聚入這存養已久的一念之內：
把所愛的人們緊抱入自己的心裏，
把自己的心魂交回到宇宙的懷中。
他認為，唯一能夠「降伏」對死亡的恐懼，是在終極樂觀的基礎上擁有情感關係，包括友情、親情和愛情，「在茫茫宇宙間靈魂相依」。
我在二○○五年四月十四日到香港中文大學旁聽他退休前最後一課，他當時談中乘之道，認為大乘陳義過高，小乘眼界過窄，中乘才最適當，還勸喻人們要具歷史宇宙視野，個人的煩惱就會少些。後來跟他聊天，他說是在上課前回中大路上才想到這個題目。「佛教有大乘、小乘，我來談中乘吧」，可見他的隨意、機智和靈睿。
他對人們（尤其學生）的願望是：好好掌握住思方學，自己建立起一套妥善的人生觀。一位學者一生真正用心思考的問題，只是「思、生、死」，遠離煩瑣學術討論，愛與學生和網友談天說地，參加過的均受益不淺。
李博士遺下的智與慧，讓我們相信自己似乎與他沒有天地相隔，可在茫茫宇宙間靈魂相依。我腦海中還響起他在最後一課走下講台前對聽眾說的一句話：「有緣再見！」
（作者曾任團結香港基金執行總編輯、《南華早報》中文網副總編輯、《信報月刊》副總編輯。著有《中港教育大融合》，譯著有鄒至莊《認識中國》。）
李天命的二三事 ●楊日華
認識李天命博士是在故友陳任的飯局，食家經常宴客，便結交了李天命夫婦，夫人徐芷儀是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教授，夫妻二人一直在中大任教，是我眼中一對不吃人間煙火的神仙伴侶。和天命兄聊天是樂事，他反應快而直接，說話一語中的，絕不拖泥帶水，和他的書一樣字字珠璣。《李天命的思考藝術》一書當年風靡一時，出至六十五版。當年大學生及知識分子幾乎人手一本。據徐芷儀說天命兄寫書極花時間，每一句每一個字都仔細推敲，反覆修改，即使交了稿也會致電印刷公司修改。怪不得看他的書覺得流暢之極，如行雲流水，真是多一個字嫌多，少一個字嫌少。言簡意賅，傳達的信息卻絕不簡單，一定要慢慢咀嚼才明白。如此奇書，怪不得如此哄動。由於他的邏輯分析能力甚高，加上詞鋒犀利，辯論便所向披靡。當年在中大和梁燕城的辯論，只用了幾分鐘便抓住對方邏輯上的破綻，穩操勝券。
天命傳奇
在飯桌上他和我們分享了他贏得一場交通官司的經歷，不講不知，天命兄是飛車手，但卻從來沒有交通意外。一次他被控告違反交通條例，他不服，不認罪，選擇出庭辯護。聽他的描述，眾人都覺得他的贏面不高。開庭審訊時，他嫌律師說得不夠清楚準確，最後選擇自辯。一般這些交通官司，法庭一天可以處理十多宗。但天命兄用了一整天，最後勝訴，獲判無罪。由此可見他的雄辯猶勝律師。除了清晰的邏輯思維之外他又十分冷靜，可以做到完全不露情緒波動的痕跡，所以他是撲克牌沙蟹（又稱梭哈）的高手，戰無不勝，據說金庸生前最喜歡找他玩沙蟹，屢戰屢敗。不知是否由於他的冷靜定力，天命兄也是飛刀高手，綽號「小李飛刀」。很多人不相信，不斷向他挑戰，當然全部鎩羽而歸，哲學大師「小李飛刀」真是我們這一代的傳奇人物。
徐芷儀教授家學淵源，國學修養甚深。一次有一位收藏家朋友請我們到他家吃飯，在客廳掛了一些古畫及字畫供大家欣賞。看到一幅字畫，徐芷儀便立即認得是文徵明的書法，而且由於一些字體上的細微變化，指出是他什麼時候的創作，大家聽得神往，佩服不已。
幾年前得知天命兄患有認知障礙症，分外震驚及傷感，一代邏輯思維出眾的哲學家也無法避免腦退化的殘酷現實，不管腦袋曾經多強，亦無法將此病逆轉，最後天命兄的日常生活都要依靠他人照料。可幸他夫婦二人身邊有一群中大舊門生，對二人照顧有加，替他們張羅料理平日的生活瑣事，讓天命兄可以安詳地離去，在此祝願故友一代哲學大師一路好走。
（作者為腸胃科專科醫生。）
啟迪眾生的哲道行者——悼念李天命先生 ●陳強立
我認識李天命先生（下稱「李生」，這是學生們對他的尊稱）始於修讀他講授的「思考方法」通識課。上課第一天，一個能容納百餘人的教室座無虛席，同學們等了好一陣子，只見一位三十來歲、身上帶着一股英氣的漢子步入教室，快步走上講台，這是我對李生的第一個印象。當天上課的內容已想不起來了，只記得他授課時的風采。他講課，思路清晰，言辭幽默機智，總能令人有茅塞頓開之感。那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當天上課的情景，如今仍然歷歷在目，只是斯人已逝，想來令人神傷。
李生是香港教育界和文化界的一個傳奇，他不僅僅是一位著名的哲學家，更是一位傑出的教育家、演講家、辯論大師和詩人。他很多方面的成就都值得我們景仰和懷念。在這篇悼文裏，我除了以學生身份表達對李生的懷念，還欲就他的「哲道」思想提出一些個人觀察，以此紀念這位智者：他啟迪千萬眾生，為那些被思想枷鎖所束縛、為生死問題陷於無盡煩惱者，指明了解脫之道。
持劍負琴 藏於永恆
哲道乃李生所創；其畢生學問，亦歸結於此。哲道含有兩個核心部分——思方學（思考方法學）與天人學（宇宙人生觀）：前者探索思考之道，後者探索生死之道。李生以劍喻思方學，以琴喻天人學，謂：哲道行者，當佩思方劍，常備天人琴。思方劍能刺穿一切迷昧、胡混與空廢之辭，破斥所有邏輯顛倒、胡亂推理、肆意詭辯之論（詳見李生的著作，細節從略）；如此一來，修劍者能臻客觀透明、真實、不自欺之智境。天人琴能消除世人諸般煩惱，例如因追名逐利、失戀、嫉妒、自卑、空虛、憂老畏死而生出的煩惱，能撫平人間各種悲痛苦憾（詳見李生《哲道行者》第二主題篇〈天人學大要〉）；習琴者善忘憂、樂天安命，通於慧境。
古往今來，諸多哲學與宗教思想，皆旨在消除世人的思想迷霧與煩惱。哲道與它們的分別在於，哲道提出一套完全合乎理性並且切實可行的功夫（思想進路）來實現上述目的：修思方劍、習天人琴，入智慧境。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都能修習思方劍，入客觀透明、真實、不自欺之智境，從而破除思想的迷霧，不受困惑。至於天人琴所論，皆是人生至理，例如：「不論第一第九智愚美醜，不論名成利就還是一無所有，我們都是自己人生故事裏的主角、中心、第一身」；「物件可毀，事件不毀」；「智慧逍遙但不快樂、精神焦慮心靈空虛，沒有可能」等。有關哲理沒有思方破綻，要看出這一點不太難，但要知道它們的重要妙用則需要深刻體會。
哲道思想是李生留給世人的非物質遺產，有緣人修習哲道，能成就智慧逍遙的人生。如今這位令人景仰的哲道行者雖已離去，但是他「持劍負琴」的往事卻長存宇宙，藏於永恆。正是：
手持思方劍
腳踏天人琴
智劍除虛妄
琴弦渡眾生
（作者為原香港浸會大學宗教及哲學系副教授。）
也不會是再不相見的——悼李天命老師 ●張家富
那天晚上，凌晨一時許聽到來電，感覺不對；見是看護電來，更不對勁。接起，「李先生不好了。」「我現在過來。」無常有常，這一天終歸到了。
再匆匆，路上還是憶起許多。初識已在他退休好幾年後，那時，我才念大學不久。起先是通電話；後來，「有空來我家坐坐。」他吩咐。由是，教人意外的，成了老師最後一個學生。「也許這就是緣份吧。」師母那麼說。
坐而不會不論道。但哲學以外，有的是閒話家常。其實，界線本來亦不甚分明吧。在他看來，孔子與蘇格拉底之要，便是高級閒話家常；而天南地北東拉西扯，到頭來，也總扯得上哲學。比如，就記得他提示：多與大自然接近，特別是原始、磅礴的景象，或多觀察生命，看生物紀錄片——「如此可漸與天地合一，超越個人之執著，破生死關。」不過，思考第一式，「生物紀錄片」是什麼意思？反正他看的，不都是一般人想的那種。曾經，有一張他收藏的光碟，標貼了個「魚」字。我好奇，「這是什麼？」「好東西。播來看看。」原來，錄下了一集《魚樂無窮》——直播熱帶魚在缸中游泳的。那玩意，他居然能賞上半天。
「像這樣觀察生命，不嫌悶得殺生太多？」我問。偶爾，會逃到他的書房，翻箱倒櫃，掀掀藏書。一次，看中了幾本，朝外便喊：「我能拿走這些嗎？」還未捧出「這些」去，就有應答，「我不知道你說拿什麼，但什麼你都可以拿。」半晌，見他探進頭來：「拿些什麼沒所謂，我只怕你撞到而已。」這便是那年月的好光景。只後來，日差一日，不住地淡退。
抵了醫院，見最後一面，想起的是從前一席話。聽老師講過，在某個墳場的門口，有這麼一副對聯——
今夕吾軀歸故土
他朝君體也相同
「這對聯，可以在三種不同的方式下被了解。」
一、它表現了一種「人生到頭一場空」，或《傳道書》所謂「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的觀點。這種看法，是最低的一種。
二、它表現了一種帶有幽默眼光看人生的態度。這態度可能含有一絲嘲弄無奈的意味，但那嘲弄卻沒有「怨尤」、「冷諷」的成份。這種看法，比上一種要勝一籌。
三、想到自己最愛的人，以及歷代仁人聖哲、英雄豪傑，都「殊途同歸」，因而對生死採取一種平和的態度，從容接受的態度。這種看法最高，最通透。
於是，像他說的，沒有失儀失態的嚎啕大哭，沒有失去宇宙信托的終極絕望。「宇宙是一齣神聖的悲喜劇。」只不過一幕聚散，到底，演到尾聲了。「再見，老師。」也不會是再不相見的，我相信。
（作者為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博士。）
【創作園地】■ 慰悼大埔宏福苑火災存歿者 ●胡國賢
宏福奚招巨禍來，層層火網切膚哀。
尋親慘見恓惶急，救難驚聞棟柱隤。
廣廈萬千無處庇，失聯盈百幾時回。
莫道伯仁非我殺，人心危惡蓋天災。
（作者筆名羈魂，為香港著名詩人、作家及資深教育工作者，近年轉攻粵劇粵曲創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