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筆至此,才驚覺校友會已踏入耳順之年──不管怎樣,她是一條堅韌的感情鏈條,牽引着我的老師、我的同學和我那難以磨滅的回憶。
印記中的母校,原是坐落在香港西環青蓮臺上。每當拾級而登上青蓮臺百多級的石階,便會泛起很多感觸。腳下的石階依然那麼實在、默默、無怨、無悔,而作為與母校闊別逾六十載的我,卻要穿過這漫長的時光隧道,去捕捉學齡期的一鱗片爪。
六十年前,在中學求學時期,我是屬於內向的人,除了念書、閱讀,賸下的時間便去組織文社、編輯文稿、刻蠟版。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期,香港文社潮奠定了香港本土文學。作為臨畢業的中五學生,我們也組織了一個豪志文社。文社名是取其豪情壯志之意,這是當年一班年輕小伙子的心態。套當時流行話是「熱火朝天」,真有點豪氣干雲之概,大家都很想幹一番文學事業。
文社的成員大部分是同班的同學,也有個別讀他校的中學生。我們有定期聚會,談文論藝,並把社員的文稿彙編成《豪志文摘》,每月出一期。當年影印機和電腦照曬植字,還沒有出世,文稿全部靠一雙手一橫一撇刻在蠟板上,然後一張張油印出來,操作全是手工式的。
我們基本利用別人在看電視、玩耍的時間去進行文學創作活動的。由於文社都有共同的愛好、興趣,正如梁啟超指出:「文學是人生最高的嗜好」,在這崇高意念的感召下,我們利用課餘的有限時間去編寫一本文學雜誌,很多時候是很疲累和吃力的,但我們大家協作得很好,不以為苦,從無怨言。
在我們弄文社、編油印文學刊物的時候,一直得到黃秀雅國文老師的從旁支持、鼓勵。當時正值文革,文藝被視為封資修的東西,其間我們的文社也被勒令解散,當我們感到徬徨、困惑的時候,黃老師也一直安慰、開解我們。
黃老師已作古多年。我在她去世前探望過她一趟,是一次頗傷感的見面。她住在西貢一間村屋。
那天我先去探望在香港城市大學當兼職教授的劉再復兄。再復兄的大千金劉劍梅剛從美國來看望雙親。她是才女,文章寫得好,年紀輕輕便擔任華盛頓馬里蘭大學永久教授(現任香港科技大學人文講席教授)。她聽說我去探訪中學老師,表示願意陪我走一趟。
甫出門,老天涮地便變了臉,下了一場傾盆大雨。我們幾經波折,終於找到黃老師的寓所,門前的一泓積水,已沒及足踝。我們只好脫了鞋,赤足淌水過去。
開門的是黃老師的千金梁煥儀,她是我同級不同班的同學。入到門內,孱羸的黃老師直挺挺地坐在客廳的梳發上,我們向她打招呼,她完全沒有反應,目光有點渙散,只有嘴角仍掛着一絲笑容。煥儀說黃老師患了阿茲海默症。
我們相對無言,只聞窗外的雨聲恍如銀河倒瀉,越下越大,電光石火,加上霹靂的行雷聲,場景令人有點震撼。我們稍坐片刻便告別了。
雨還在肆虐着,劍梅說:「這場面太沉重了!」我說:「這個時代,我們都活得沉重。」這一次探訪,竟成了與黃老師最後的訣別。
三十年後的一天,市政局的留駐作家吳萱人兄來訪問,要我談一談當年豪志文社的情況,並準備編入他們的研究項目──香港文社的集子內。這對三十年前的辛勤耕耘的文社成員,無疑是一個很好的回饋。
畢業後,當年參加文社的同學星散了,不少人已從事別的行當,而我仍在文學道路上蹣跚地匍匐着,不改初衷。如果在我初期創作道路上沒有黃老師的諄諄策勵,也許舉步要更來得維艱些。
大半個世紀過去了。黃老師早已遠去了。她的音容宛在,她誨人不倦的精神與及那一次雷雨中沉重的會見,彷彿在昨天。現實是,昨天已離我們很遙遠,我們九位豪志文社的成員,其中已有二位先後下世了,賸下我們的七位,也偶爾聚會,都已呈老態,但心中彷彿還有點文學薪火的餘燼。
走筆至此,才驚覺校友會已踏入耳順之年──不管怎樣,她是一條堅韌的感情鏈條,牽引着我的老師、我的同學和我那難以磨滅的回憶。
(作者為香港散文作家。)
【鄉港情】■ 樓上書店 ●文、圖 綠騎士
像石叢中生長的花兒,香港二樓書店是一種邊緣的奇異生態。在最擠鬧的地方散發縷縷書香,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文人風景。
樓上書店約在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都是由追尋理想的知識分子經營,許多老闆是臥虎藏龍。七十年代,以各種渠道收集到中國內地因文革被批鬥的作家作品,又常引進台灣作家作品,成為知識交匯的寶藏洞。八九十年代更蓬勃,對中華文化承傳貢獻極大,更灌溉滋潤了不少文藝青年成長。但二○○三年沙士重創,加上其他原因,紛紛結業,如洪葉、青文、紫羅蘭,曙光等,使人無限惋惜。
這行業小眾、冷門、毛利低,更要對付昂貴租金。在商業巨潮中,那些愛書癡人固執地創造一個豐富的小天地,浪漫到骨子裏。尤其懷念可愛的見山書店。這些獨立書店相繼倒下,但又有勇敢的新來者。
有些同時結合咖啡店、舉辦藝文或社區活動,空間洋溢着親切氛圍,成為一種生活姿態。現在仍然活躍的樓上書店如老牌的樂文書店、田園書屋、「貓書店」森記圖書等,較後起的有的充滿個性的艺鵠、一拳、界限、長夢等等,不能盡錄。接近百老匯電影中心的「Kubrick」文化空間和佐敦突破書廊均非二樓書店,都各有獨特的風格和魅力。
有些書店設在工廠區、新界、離島。如在大埔有解憂舊書店、長洲有渡日書店,部分更兼售糧油雜貨,滿滿人間煙火氣;錦田比比書屋田園氣息最吸引人,坪洲南灣書店親近島民。西貢的神話書店,試業五年後在今年十一月一日正式營業,店主說:「神話故事一定未完。」樓上書店像神話,也一定未完。
(作者為旅法香港作家、畫家。)

【評 論】■ 都市遊牧者的香港稜鏡 ●鄧倩倩
程皎暘新作《打風》的裝幀深諳搭配,左上方是半邊白色封套,好似半遮面的面紗,取下來方見本書全貌:護封是一片湛藍的海域,如同微皺的錫紙,泛着銀白的碎光,上面停泊着大小不一的船隻,彌散着鹹腥的海水味與衝鼻的柴油味;封面是雨幕中的香港街景,幾輛雙層巴士被暈染成柔和的水彩畫。
這種裝幀的設計揭示出都市的遊牧密碼:先擁有一個臨時的外殼,才是觸及香港肌理的先決條件。《打風》囊括了十一篇小說,猶如十一面多稜鏡,從多個角度折射南方城市中女性生存圖景:語言隔膜、社交壁壘與身份懸置。但作者程皎暘並沒有止步於文化衝突的痛苦中,而是凝望着她們在都市瀝青道路上的足跡,讓這些在臨時坐標上的生存印記成為永恆。
在遷徙的伊始,缺少歸屬感的不適必然帶來邊緣的體驗,這些體驗無不躍然於文本上。〈條形碼迷宮〉中的阿Mint初到香港,在陌生的語言星系裏,拖着巨大的行李箱,不知所措,被嘈雜而急迫的人群推搡到邊緣。〈香港快車〉裏的海莉對一表人才的Jari一見傾心,幻想與他有驚為天人的感情線,結果他的親近無非是為了寫論文,並劃清彼此的界限——「我不是不想帶妳去party,但我們是不同的social group。」在語言混搭的交際網裏,英倫英語、粵語口語與商業行話構成多聲部的空間,但造成交流困難的實質上是地位與身份。

城市中的當代遊牧者
這種疏離感很快被另一種更普遍的都市心情所覆蓋。香港作為一個高度商業化的新式牧場,充斥着金錢狂歡的氣息,遊牧者面臨着荒誕的異化。〈金絲蟲〉以吸心的血和吃心的肉的金絲蟲作為全篇的核心意象,直接點明這個時代的症候,「城市儼然已成了一座座巨大的商城,所有的一切都在被販賣,販賣衣食住行,販賣文化,販賣夢想,販賣教育,販賣未來。也許有一天,大家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的手上生出了條形碼。人們既創造商品,也成了商品……」這一番直言袒露,瞬間暴露了當代遊牧者無法逃離的宿命,在消費者與商品兩者之間不斷切換角色。
面對這種情形,遊牧者思考出一種獨特的應對方式,他們的拿手好戲是搭建可拆卸的帳篷,程皎暘便將這種棲息智慧運用到現實裏,她允許超自然的力量介入文字裏,讓故事遊離於虛無與真實之間,打亂了人們固有的認知秩序。〈紙皮龜宅〉裏的駝背老人以拾荒為業,長期作為城市光鮮表象背後的暗物質,因為他們靠着紙皮砌成駝背,又把駝背撕扯成龜殼,讓自己的肉身有了容身之處,迅速引起了房地產公司的興趣。這些公司順勢推出了「陸龜俠主題」的租賃服務,讓老齡人口艱難謀生的處境化為操縱樓市的手段。這個令人戰慄的諷刺手法,如同一個X光機,照見事件本質:空間分配絕不只是物理原因,而是權力蔓延的顯影液。
愛情在這種流動的社會形態裏也難逃毒手,古典式的守護關係早已失落,快餐與娛樂至上的情感成了人們迫不得已的選擇。〈海膽刺孩〉裏洗頭妹「我」在阿媽去世後,開始了快活的人生,即在社交軟件tinder上認識來自五花八門的男人,並篤定只有初識的男人才會對自己好。〈狗人〉的情感觀更是赤裸的殘忍,卡尼卡不滿蘇葉找狗人懲罰騷擾自己的戴文,並展開一系列的責問,「妳以為我是傻子嗎?讓戴文摸一下,就可以多拿到一個項目,為什麼妳要多管閒事?」親密關係淪為生存策略,它們具備帳篷隨建隨拆的便利,卻兼顧不了氈房的溫暖。在冷靜展示的背後,程皎暘的筆端如夜風掠過帳篷的繩索,彷彿是作者的一聲嘆息。
此外,程皎暘還準備了一個頗神秘的彩蛋,香港只是尚未寫完的遷徙日誌,裏面還夾雜着一張全球的遊牧地圖。如果說〈金絲蟲〉是香港商品化帶來的反諷寓言,那麼〈逃出棕櫚寨〉便將這一困境拓展到異域資本的狩獵場。「我」來棕櫚寨追尋母親作為情色演員的往事,從憎恨她給我下的貧民窟的魔咒到諒解她用身體換取生存籌碼,一切的罪孽都逃不過資本設定的遊牧法則。
十四年的在港歲月使得程皎暘成為都市遊牧者的口述代言人,她陸續推出了《烏鴉在港島線起飛》、《飛往無重島》以及《打風》這三部以香港為書寫背景的小說集,致敬着自己的維港世界。《打風》取自粵語中的「颱風」意,裏面的十一位女性也時刻處於颱風即將來襲的臨界點——簽證、租約、感情即將畫上句號。由此,這本書勾勒出都市遊牧群像獨特的生存方式,即便不堪重負,但血性難涼。程皎暘筆耕不輟地證明,最港味的小說,往往被遊走於島內與島外的人所執筆。
(作者畢業於華東師範大學創意寫作課程,為上海市作家協會會員。)
詩兩首 ●張志豪
看 雨
風和三月復還寒,不住重雲樹不安。
忽墮雷霆山石雨,人驚人竄我閒看。
《明報月刊》創刊六十周年慶
明月墨香盈甲子,光華燦爛匯群星。
無端世態紛紜事,一盞伴刊讀不停。
(作者為本版執行編輯、香港作家聯會常務理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