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過伶仃洋  ●譚健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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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仃洋黝黑的胸腹卻好像隨着呼吸,不急不緩地起伏,是那樣的悠然,如一首愜意小夜曲,全然不顧船上那個心頭七上八下的我……這片亙古不變的蔚藍,閱盡了歷史風雲,飽覽了人世滄桑,又豈是我們強加的「伶仃」二字就能囊括她的前世今生?

主編:潘耀明

執行編輯:張志豪

船過伶仃洋  ●譚健鍬
黃昏下的伶仃洋。(明報資料室)

十二年前仲夏,我和妻子剛到澳門落腳。她娘家在香港,我父母則在廣東新會。當時我供職科大醫院,夜晚常要坐巴士穿越大橋前往氹仔離島上夜班。巴士沒有直達醫院的,一般都在山腳下停站,我就乘着夜色,翻過小山坡,踽踽走到目的地。

山坡右側是片小樹林。荒蕪的月色、縹緲的街燈、深邃的鷺鳴,還有夜風拂過樹梢時發出的嘶啞沙沙聲,總讓我心有戚戚。在這座人生地不熟的小城,我和妻子相依為命,但她的存在並沒有多少沖淡我的孤寂。前頭是蒼白、嚴酷的職場,走在霧靄沉沉的大潭山下,形影相弔,不是恐懼突發事件,而是憂愁於自己走在一條通往未知世界的路上,像是刻滿了坎坷,掛滿了冰霜,不知為誰而生,也不知除了愛人,還該為誰而獲得前行動力。

直到有一天,走在半路上,妻子打手機告訴我,她懷孕了。

不是「狼來了」

於是在隨後大半年,我們過得忙碌而喜悅。再翻爬夜間的山坡時,我竟點燃起邁步的勇氣和生活的熱情。可愧疚仍無邊無際,因為沒有充足時間陪伴她。第二年年頭,她腹部已滾圓得很,似乎瓜熟蒂落為期不遠,而我們尚無澳門身份證,她只好篤定回香港分娩。肚子微疼時,她就趕緊前往外港碼頭,坐船到港島,再轉去觀塘的公立醫院留觀。我每次送她到碼頭,就只能到此為止,只能望着她同樣踽踽獨行的背影,這背影因為懷着另一個生命而胖了一圈,走得那樣無助、匆忙而笨拙,走向的是一片漆黑而月色不明的海面。

幾小時後,妻子發信息告知我,已安全到了目的醫院,但在海上嘔吐了幾次。醫生說,還沒真到分娩之時。

這種情況往後又發生過幾回。辛苦一輪,當情況穩定後,她又得一無所獲地坐船返澳門。然而,這畢竟不是「狼來了」的故事!

某次,她臨盆跡象似乎呼之欲出,便再次獨自夜航赴港。一去便杳無音信。我一個職場新人豈敢隨意請假?惶惶不可終日,第二天傍晚下班後坐上水翼船,我急切朝香港碼頭進發。

對很多旅客而言,坐船去香港總是帶着一股莫名的興奮,而我卻在緊張和焦慮的煎熬中穿越那茫茫的伶仃洋。船駛出澳門海域後,波浪的顛簸恍若產婦分娩前的陣痛。我透過玻璃窗看見海面閃爍着粼粼不安的銀光,紫藍的天空下,伶仃洋黝黑的胸腹卻好像隨着呼吸,不急不緩地起伏,是那樣的悠然,如一首愜意小夜曲,全然不顧船上那個心頭七上八下的我。

閉上眼睛,我極力不讓自己牽掛妻子的陣痛,極力不去揣測可怕的意外。我倏忽想起十七歲時,自己和母親第一次從家鄉坐船去香港遊玩,大概也經過這片海域。那是香港回歸後的第二年。

記得當年,船駛出新會港,在銀洲湖水面徜徉時,岸邊碧綠的蒲葵便漸行漸遠。船開始加速,很長時間裏,我眼中的海水都是土黃色的,貌似波瀾不驚,直到突然發現海面變得蔚藍、波濤翻滾得彷彿拋起朵朵雪蓮時,就聽到有人喊:「前面就是香港啦!」那,就是有無數警匪槍戰的地方嗎?是明星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地方嗎?是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的東方明珠嗎?其實,香港給我的第一印象並非來自視覺,而是嗅覺。在碼頭,在銅鑼灣,在淺水灣,甚至在海洋公園,都有一縷香水味飄於空氣中,這種氣味雖然與大自然格格不入,但分明是發達工商業醞釀的怡人氣息,雅而不艷,清而不俗。而當走進下榻的西洋菜街時,又是一番聲色犬馬、燈紅酒綠的世俗景象。

過伶仃洋

十七歲那年,課堂上教了〈過零丁洋〉。老師說,香港澳門附近那片海域也叫伶仃洋,正是當年文天祥被押解北上所經之處。父親則說,當年他姐姐、弟弟就是這樣坐船移民去香港的。祖母去世後,姑媽和叔父就很少回內地了。

時光流淌在我心急火燎趕往香港、尋找妻子的海上。好不容易登上碼頭,坐地鐵從上環輾轉到觀塘,衝進醫院時,方知妻子尚平安,只是依舊沒有進一步臨盆的跡象。我既僥倖又失望地跟她短暫言語後便不得不告辭。明早的工作在等着我!她挺着大肚子,略顯蹣跚地送我到病區盡頭,也就只得揮手而別。我很想放緩離開的腳步,但深知越走得慢便越被不捨糾纏得死去活來。

幾天後,妻子回到我身邊。

又過了兩周,已是元宵後,她腹痛頻繁,變本加厲,於是急忙登上駛向香港的船,帶着忐忑獨去。而我,作為初來乍到的受訓醫生,依然沒機會陪她一同前往。

可我強烈意識到她是真要生了,擔心她在路上破了羊水。我想追去。兩位帶教醫生,一個不想放行,而另一位則說,還是放他去一趟吧,人生這樣的機會也許只有一回!幸賴她一句話,我得以在中午到達伶仃洋的海面上。

陽光鋪灑在浪花飛舞的伶仃洋,有種一往無前的感覺,我這次還留意到鷗鷺翱翔、島礁星羅棋布,想起在港島紅棉路舉行簡單婚禮時,路過的陌生人對我們發出由衷的祝福,暖意遂油然而生,我不再糾結於「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裏歎零丁」,反倒吟哦曹孟德北征烏桓、東臨碣石時揮筆的「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

上岸後撥通電話,知道妻子已進產房。當趕到醫院時,護士把一套白色防護服遞給我,我便守護在妻子身邊,守候嬰兒的降生……

他,在下午兩點呱呱墜地。而我,沒來得及跟疲憊的妻子多說幾句,沒來得及多看熟睡在保溫箱的兒子一眼就匆匆而別,坐船回澳了。畢竟明天沒假期。

傍晚的夕陽尚未燃燒殆盡,只是把熾熱的身軀頑皮地浸泡在伶仃洋廣袤無垠的懷抱裏,恍若搗蛋的嬰孩在大人臂彎裏撒嬌。我陶醉在這夕照和浪花的歡騰中,陶醉在蔚藍清澈的海水裏,看海波時而醉態百出時而正氣凜然,時而偃旗息鼓時而洶湧澎湃,一瞬間,我就把「淏瀠」兩字聯成兒子的大名。

然而,伶仃洋畢竟是伶仃洋,她帶給我歡樂,也助燃我的傷感。

不再孤苦伶仃

在兒子出生後的數月內,我頻頻穿梭於伶仃洋,很想多陪陪他們母子,可惜這奢侈的願望常大打折扣。早上來,晚上去。晚上聚,早上別。這珍貴而短暫的相聚經常還是借了下夜班賺來的休息。有一回,我準備上船回澳,妻子轉身抱着兒子往回走,兒子突然從她肩膀後伸出小腦袋,頂着那藍色嬰兒帽,眨都不眨地盯着我,小嘴抽動了幾下,像要說什麼。我望着他晶瑩透澈的眼眸在人潮中慢慢被吞沒,望着他的小藍帽在人海裏悄然躲藏,淚水不禁灌滿眼眶。我強忍着,直到在船上才把五味雜陳、滂沱而下的酸楚傾瀉給伶仃洋。

這片亙古不變的蔚藍,閱盡了歷史風雲,飽覽了人世滄桑,又豈是我們強加的「伶仃」二字就能囊括她的前世今生?

兒子兩歲時仍在牙牙學語,咬字不清,似乎沒什麼語言天賦,但就有那麼一天,我別他而去走到門口時,他從妻子懷裏猛地伸直腰身,準確無誤地衝我喊了一聲:「爸爸!」那天晚上,伶仃洋收穫了我許多欣慰甚至狂喜的淚光。

後來,一家人才終於在澳門過上安穩的日子。而不管是小團圓還是大團圓,伶仃洋都是不折不扣的見證者。

兒子六歲那年獲得全澳繪畫一等獎,我參加完他的頒獎典禮,便坐着妻子的車趕去碼頭,計劃翌日參加香港的醫學會議。在我下車的一剎那,兒子把他的畫作塞給我,我這才留意到他的得獎作品:那是一片蔚藍的波濤,其上有一艘劈波斬浪的白船在海鷗和海豚的伴舞中駛向大三巴牌坊,而船裏坐着四個人,兩大人,還有一男一女兩小孩。「爸爸,早點回家!」兒子道。我喜滋滋地在船上望着遠去的澳門航燈,心中泛起漣漪,那是一個個圓圈,緊密而永不散亂的圓圈。

當時,淏瀠的妹妹淏檸已兩歲。她在澳門出生。因為我不願讓妻子再受懷孕顛簸之苦,更不願再忍受骨肉分離的切膚之痛。

近年來,新冠疫情此起彼伏,出門多有掣肘,而那片品嘗過無數生離死別、潮起潮落的伶仃洋仍在大灣區的後院氣定神閒。我無意怪責她的阻礙,只願疫情早日消弭,只願伶仃洋上不再瀰漫淡淡的孤苦伶仃,只願我能帶着家人跨過奔流於歷史和現實中的伶仃洋,探望久未謀面的親人,撫摸東方之珠的溫潤,再聞一聞那縷久違的香氣。

(作者為鏡湖醫院心臟內科醫生、文學愛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