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董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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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著名華文作家、《明報》兼《明報月刊》前總編輯董橋撰寫文化思想評論及散文多年,文筆雄深雅健,作品備受兩岸三地推崇及肯定。從事媒體工作期間,更發揮媒體的責任與使命。近月董橋獲香港藝術發展局頒授「第十六屆香港藝術發展獎」之「傑出藝術貢獻獎」,本版特設專題慶賀。「董橋的散文之吸引人,是棄除了一切說教的『執着性』,平心靜氣地從中國文化的故紙堆裏撿出那一份靈氣和飄逸……」本刊總編輯潘耀明透澈分析。「『董橋的世界』如此精彩與多彩,竟在幾代讀者閱讀史上開闢出了不同方向的『主題』……」深圳報業集團副總編輯胡洪俠是編過四種董橋文集的編者,今撰文細說編董橋書的心得、精彩的《董橋八十》目錄,以至一些鮮為人知的文字因緣。另外,還有董橋作品摘選,以及董橋的香艷讀書,一起深入讀董橋。

主編:潘耀明

執行編輯:張志豪


讀董橋  ●潘耀明

董橋獲香港藝術發展局頒授「香港藝術發展獎」之「傑出藝術貢獻獎」,已是較早的事了。《明月灣區》擬為董橋做一個專題,給他發了信息,希望他寫一篇短文,他一味推搪,只好由我來給他選輯一些文章,在他認同之下,不揣冒昧,就個人印記中難忘的篇章,做了一些摘要,因為篇幅所限,不免掐頭去尾,大大的不敬。好在每篇文章都有引處,讀者如有興趣,可以查閱原文。

對董橋的散文,過去有不少論述,似乎都有點隔靴搔癢。倒是我想起錢穆先生的一段話,用之於形繪董橋的散文,是再貼切不過:「……西方文學是站在人生前面的,他常領導着人生使之更往前趨。中國則不然,中國文學比較上以詩歌散文做中心。那些詩歌散文,都不喜作人生的具體描寫,他們只是些輕靈的抒情小品,平澹寧靜,偏重對於失意人生作一種同情之慰藉,或則是一種恬適的和平人生之體味與歌頌。大體上在中國文學裏,是『解脫性』多於『執着性』的。他是一種超現實的更寬大更和平的境界之憧憬。因此我們可以說,中國文學好像是站在人生後面的,他常使讀者獲得一種清涼靜退的意味,他並不在鞭策或鼓舞人向前,他只隨在人後面,時時來加以一種安慰或解放。因此中國文學常是和平生活之欣賞者,乃至失意生活之共鳴者。」

董橋雖然學貫中西,他的散文似乎更傾向中國文化傳統的價值觀,也就是錢穆先生所說的,是「輕靈的抒情小品,平澹寧靜」,多是「一種恬適的和平人生之體味」,但並不刻意歌頌,所以令人有「一種清涼靜退的意味」。他擅於隱退於讀者背後,在適當的時候給予安慰和釋放。

讀董橋的散文,適合於月下、溪畔、松間、靜夜,別有青燈黃卷的況味,那是都市人背後的一框寧澹的田園風景。

董橋的散文之吸引人,是棄除了一切說教的「執着性」,平心靜氣地從中國文化的故紙堆裏撿出那一份靈氣和飄逸,以「匠心」代替了「機心」,是明末清初筆記文學的沉澱和昇華,典雅而幽致。

(作者為香港作家聯會會長、《明報月刊》總編輯。)

讀董橋
董橋,一九四二年生,原名董存爵。(明報資料室)

董橋作品摘選  ●潘耀明  選輯

邱吉爾的背影

邱吉爾勸年輕人挑書看書要精要少要像老年人那樣謹飲慎食。他擔心年少識淺,囫圇吞書,鑄造主觀,來日重讀再也讀不破當年錯誤的領會,白白斷送了好書的啟迪:”Young people should be careful in their reading, as old people in eating their food. They should not eat too much. They should chew it well.” 文章大家不愧是文章大家,下筆總是這樣鏗然有聲,一句一個驚喜,就算道理偶有商榷的餘地,文辭從來如錘如煉,玲瓏剔透。我倒覺得年輕人肯看書已然難得,他們愛看什麼書就看什麼書似乎也不太容易阻止,一時間一知半解甚或無知錯解也不要緊,年齡漸大重新再看一定別有洞天。少年以酒當水,老年以水當酒,那也是人生的規律。

邱吉爾那一代人愛書讀書是習性,書房裏藏書不足五千本算不得藏書,只算是 “a few books”: Thomas Morley說的。我在英倫那八年堆滿半層破樓的雜書少說也有五千本,歲月多情,生活無情,飄幾次洋搬幾次家人書俱老,遺失的遺失,送人的送人,扔掉的扔掉,身邊只剩雅玩一堆,殘書數卷,離邱翁懷想的境界遠了去!幸虧他說無緣博讀群書也不要緊,有空摸摸書翻翻書端詳一本書也是清雅也是清福。他還說讀書可以不從第一頁讀起,可以翻出一句喜歡的句子讀下去,讀到不想讀了又可以再跳去讀別的段落。

(摘自《今朝風日好》)

我愛沈從文的字

沈從文一九三六年校注一九三四年初印本《邊城》覺得很難受,「真像自己在那裏守靈」。他說人事就是這樣:「自己造囚籠,關着自己;自己也做上帝,自己來崇拜。」還說生存真是可憐的事情,一個人記得事情太多真不幸,知道事情太多也不幸,體會太多的事情更不幸。我從前讀沈先生的小說和散文覺得他記得那麼多事情真好。現在我老了,讀沈先生寫唐代服飾,寫團扇,寫銅鏡,覺得幸虧他知道和體會的事情夠多,遭逢生存和思想都給關進囚籠的年代,聆聽歌頌上帝歌頌太陽的喧譁,他終於勇於懷抱他的真知為他一生的操守和尊嚴淡然守靈。

這樣恬靜的讀書人從來不多。讀他的書看他的成就,我也從來不希望看到他走出他的著述疲於跟俗世的人與事周旋。從少年到老年,我一心靜靜摩挲他的細緻,遠遠瞻仰他的博大,悄悄讚歎他的超逸。我甚至刻意錯過了同他通信同他見面的幾次機緣:沈從文是薛濤箋上的彩影墨痕,一張航空信紙的問候,一堂燈紅茶綠的寒暄,終歸是對那一葉風華的輕慢與冒瀆。他的字我倒非常願意集藏。有了他寫給施蟄存先生的一封長信,有了他在張充和先生家裏寫的一幅斗方,我更想親炙的是他一生常寫的朱絲欄長條章草小字。

那樣高䠷那樣蒼茫的修竹墨影老早成了沈從文書藝的標誌。漢元帝時代史游發明的這款書法縱然斑駁陸離,傳到沈從文手中畢竟翩然復活了:秦代隸書的波磔還在,圓轉方折的意態也在,不興連寫,字字獨立,漢朝善書的人都可以憑這樣的字入仕,沈先生寫的這筆奏章體章草漢朝人看了一樣傾倒!少年時代投身沅水流域一支部隊充當文書抄寫公文,沈從文練漢碑練隸書的生涯一練幾十年:「差弁房中牆上掛滿了大槍小槍,我房間裏卻貼滿了自寫的字。每個視線所及的角隅,我還貼了些小小字條,上面這樣寫着『勝過鍾王,壓倒曾李』。因為那時節我知道寫字出名的,死了的有鍾王兩人,活着的卻有曾農髯和李梅庵。」

不是我偏心,沈從文的字其實早就「壓倒曾李」了。

(摘自《故事》)

美好的老歲月

六十年代的老香港漸去漸遠。戴天經常請客的灣仔敍香園連影子都不見了。我第一次結識羅孚先生好像也在那邊。一位老詩人張之荇先生一九六七年來香港,我帶他坐纜車去山頂逛了一下,也請他在敍香園吃晚飯,下山途中日頭微斜,翠影沁紅,老先生悄聲說:「那麼陳舊,那麼低調,那麼規矩,還是香港!」張先生是我的老師亦梅先生的詩友,一九三○年代在香港做事住了好幾年,有香港身份證,戰後回餘杭老家,中歲喪偶,去了南洋陪他年邁的長兄,續了弦娶了一位年輕的僑生女子,八十年代哥哥過世後,他和夫人又遷回香港,住在他喜歡的上環唐樓。中英兩國談判香港前途那幾年老先生年邁多病,經常進出醫院還不忘追看新聞,等不到一九九七年他走了。臨終前夕,他拉着我的手輕聲問我那年我們去梅窩玩怎麼看不到梅花:「梅窩沒有梅花?」老先生喜歡跟我聊天,喜歡念他自己的詩給我聽,彼岸的風雨,個人的浮沉,前路的迷茫,他說他慢慢曉得,慢慢淡然。那些話我久久難忘,二○○二年寫《從前》裏的〈寥寂〉我用了那番領悟開筆:

……世道莽蒼,俗情冷暖,縈懷掛心的許多塵緣,恒常是卑微厚樸的鄰家凡人,沒有高貴的功名,沒有風雲的事業,大半輩子浮沉在碌碌生涯之中,滿心企慕的也許只是半窗的綠蔭和紙上的風月……

老先生精神健旺的時候談興更濃,有一回忽然跟我說他很想看一部香港拍的老電影叫《星星月亮太陽》。我記得那是一九六一年的電影,我在台南讀書的時候看的,秦羽編劇,得過金馬獎。老先生說他大哥在南洋看過這部電影,也知道秦羽演過一九五七年岳楓導演的《情場如戰場》,是他大哥要他看《星星月亮太陽》。我只記得秦羽本名朱萱,也叫秦亦孚,母親朱湄筠是朱啟鈐第五位千金,人稱朱五,「趙四風流朱五狂」的朱五。秦羽香港大學畢業,演姚克先生編的《清宮怨》話劇走紅,倫敦英國廣播電台請她去英國演《秋月茶室》(The Teahouse of the August Moon)。秦羽和宋淇、張愛玲那時候都是電懋的編劇委員。我不記得那時候有沒有影碟,不知道老先生結果有沒有看《星星月亮太陽》。老先生懷念的是戰前戰後的老香港。他想去台北也沒去成,他有兩個朋友在那邊,一位是陳定山先生,一位是主編《中華詩刊》的張作梅先生。美好的老歲月。

(摘自《文林回想錄》,題目由編者所加)

雲 姑

這五六十年裏,想起雲姑我總會想起好看的小說。現在的小說不作興描繪淡然的哀愁和淡然的美麗,文學堂奧上穿着衣服的人比不穿衣服的人少,常常是無端的猥褻伴着無端的歡笑。二十年前的Bryan Griffin已經在哀悼這套虛榮的語言了。B. R. Myers最近寫的《讀者宣言》(A Reader’s Manifesto)也在懷念老派的敍事文字,覺得今日文人崇尚忸怩自大,筆下偽裝文藝的古典造型不是廉價的深澀就是廉價的庸俗。我在意的其實只是小說裏的故事。

我和我的小同學碰見過雲姑跟她的畫家情人癡癡戀戀的剎那。那是我們那條街上一幢荷蘭時代的老大宅,都說鬧鬼,荒廢了好幾年,後來讓回教互助會租去做會所,年年麥加朝聖團出發之前熱鬧幾個星期,過後又是一年蕭疏閒冷。我們常攀過後院的矮牆闖進大宅四周的荒園戲耍。那天黃昏,我們三個小鬼悄悄沿着遊廊視察蟋蟀的行蹤,躡手躡腳摸到幽暗的轉角處,赫然發現那男人光着膀子輕輕摟着雲姑,雲姑的辮子散了,玉白的臉緊緊偎在那座油亮的胸膛上。

(摘自《從前》)

我們吃豬腳麵線去!

當時年紀小,老家擺筵席吃大菜最好玩。大菜分兩款。一款是吉雲居酒家的廣東師傅帶領一隊挑擔的夥計來燒一兩席酒菜,斜陽下香味飄滿後院的大廚房。一款是包給荷蘭流水席的辦館烹飪隊,天一亮一眾能手穿過後門闖進後花園外的籃球場上搭棚起爐灶,大鍋大鍋煮七八樣西餐招待朝夕川流的來客。從大廳到遊廊到花園到陽台都擺滿一小圍一小圍的桌椅餐具,讓穿着雪白制服的侍應穿堂入園上菜收碟。在這樣的大日子裏,我們這幫小鬼四處巡視,坐在芒果樹下歇息的大師傅見了開心。大聲喊小顆計端一大盤炸肉丸子給我們解饞。那是四、五十年代的色香味了,留色留香留味到今天……

也許正是Marcel Proust《追憶逝水年華》裏懷戀兒時香氣的深情。十七歲離家湖海漂泊之後,我經歷了台灣白菜肥肉的克難生活,也經歷了英國土豆炸魚的清淡日子,飲食口味慢慢隨着知識的涉獵變幻:想起史湘雲想吃一碗蟹肉湯麵;想起李瓶兒想吃一碟鴨舌頭;讀藍姆的隨筆想吃燒乳豬;讀毛姆的小說想吃鵝肝醬。

不用說,不認識膽固醇、不認識癌症的饕餮歲月最過癮。我們閩南人老風俗相信吃豬手豬腳可以洗霉氣過難關,老家於是常常有豬腳吃。到了台南大學,深夜裏躺在宿舍的木床上想家想哭了,睡上鋪的同學掀開蚊帳悄悄說:「走!到圓環吃碗豬腳麵線去!」有一年,胡金銓到德國賣片,回程繞道倫敦。我們見他雲鎖眉宇,怕他生意泡湯。「孩子沒娘,說來話長,」他說:「在西德破客棧蹲了七八天,沒吃過別的,天天三餐只吃得起香腸酸菜,你們說我還活不活!」那天晚上,我們弄了一桌大菜孝敬他老人家:從冰糖元蹄魚蝦牛羊到炸醬麵再來一罈花雕,胡導演成了大醉俠,唱京戲說相聲最後學歐洲各國人講英語的怪腔調,他瞇着雙眼說:「朕有點兒睏了……」兩秒鐘後倒頭在沙發上打呼嚕……

(摘自《回家的感覺真好》)


董橋的香艷讀書  ●艾 火  編選

編按:艾火開設專欄「名家與書香」,擬每月編選一篇名人讀書心得,以饗讀者。今期為〈董橋的香艷讀書〉,恰巧配合專題「讀董橋」,因而破格收入其中。

愛書越癡,孽緣越重,註定的,避都避不掉。

人對書真的會有感情,跟男人和女人的關係有點像。字典之類的參考書是妻子,常在身邊為宜,但是翻了一輩子未必可以爛熟。詩詞小說只當是可以迷死人的艷遇,事後追憶起來總是甜的。又長又深的學術著作是半老的女人,非打點十二分精神不足以深解,有的當然還有點風韻,最要命是後頭還有一大串注文,不肯罷休!至於政治評論、時事雜文等集子,都是現買現賣,不外是青樓上的姑娘,親熱一下也就完了,明天再看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倒過來說,女人看書也會有這些感情上的區分:字典、參考書是丈夫,應該可以陪一輩子;詩詞小說不是婚外關係就是初戀心情,又緊張又迷惘;學術著作是中年男人,婆婆媽媽,過份周到,臨走還要殷勤半天怕你說他不夠體貼;政治評論、時事雜文正是外國酒店房間裏的一場春夢,旅行完了也就完了。

(摘自董橋〈藏書家的心事〉)


【創作園地】

詩二首  ●萍兒

立秋

夏轉身而逝

每一道彌漫

亮了暗了

暗了亮了

時間的另一側

倒影着錯過的無限

今日成為將來的往事

許多段落、生活

被隆而重之地忽視

我們需要一場形式上的秋

像往常一樣從一棵樹下經過

小雨剛好落下來

與海的磊落一起

我曾相信

落葉的相信

二○二二年八月七日 壬寅立秋

我將驚動夜色來愛着的地方

她的隨波逐流她的思想颶風

狂奔式的義無反顧與身懷自由舒展的技藝同行

夜的骨血深沉似海憂鬱成石

靈魂被語言的刀鋒割裂後頃刻得到安撫

現實擁擠的風一直在敍述

無法寬慰

比虛無更虛無

是今夜的高級命題

二○二二年七月二十日

(作者原名羅光萍,為香港詩人,香港中通社副總編輯、香港作家聯會執行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