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中國著名僑鄉江門，擁有豐富的歷史文化資源，江門文學自然底蘊充實，今期一眾作者娓娓細說。江門市作家協會主席張啟雄從江門的歷史文脈、當代作家筆觸及僑鄉特色，細述江門文學的歷史底蘊與創作特色。詩人丘麥為江門作賦，詠嘆江門人文風采。江門文藝專職工作者呂舜立藉鯪魚頭和豬大腸緬懷童年往事、昔日滋味與親情。江門作協副主席宋玥透過糖不甩的故事，生動描寫主角如何面對成長過程中的困惑。詩人野松遊訪江門勝景，組詩以行吟江門。本版主編潘耀明細說梁啟超、白沙先生到張抗抗等人與江門的淵源，展現這片僑鄉土地如何滋養作家的創作靈魂。
江門故土與文學初心 ●潘耀明
閱讀江門專題，才知道張抗抗祖籍江門。我於一九七九年在人民大會堂欣遇她，那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盛會，老中青作家雲集。張抗抗是改革開放後新一代舉足輕重的作家，後來與她成為朋友。我曾寫了一篇評介她的文章〈揚起思索的風帆——新銳小說家張抗抗〉（見拙著《當代中國作家風貌續編》，昭明出版社，一九八二年）。
嶺南的風掠過西江，在江門這片土地上織就千年文脈。這裏是「中國僑都」，碉樓靜立，騎樓蜿蜒，每一塊青磚都鐫刻着遠行與歸鄉的故事。在這片沃土上，張抗抗的文學種子悄然生根。
江門蓬江區杜阮鎮，是張抗抗的祖籍之地。梁啟超〈少年中國說〉的激盪、白沙茅龍筆的靈氣、赤坎古鎮的騎樓，共同構築了她文學啟蒙的底色。童年聽聞的「闖金山、下南洋」傳奇，相信在她心中埋下了對人性與命運的思索。野松〈江門行吟．大江之門〉中「小鳥天堂的鷺鳥卻如萬千歸來者／在五邑大地上築起靈魂可棲的居所」的詩意，恰似她筆下的精神原鄉。
雖童年輾轉多地，江門作為家族根系，始終是她創作的隱秘坐標。正如李天銳〈記憶裏的故鄉與外公〉所寫：「雖然故鄉的記憶在時間的長河中逐漸模糊，但那份情感卻永遠不會褪色。」那些零散的家族記憶、節慶習俗，甚至一碗糖不甩的甜糯滋味，都可成為她書寫時代的鮮活素材。
江門人「敢為人先」的精神深植她的創作。僑鄉子弟跨海的勇氣，碉樓守望的信念，在她筆下轉化為對個體命運的觀照。她以女性視角探討傳統與現代的碰撞，恰如僑鄉文化的守正與創新。
如今的張抗抗，憑《北極光》、《隱形伴侶》、《作女》等一大批作品蜚聲文壇。江門始終是她祖輩的精神原鄉，騎樓的繁華與寂寥、碉樓的離散與歸來、西江奔湧的「少年中國」吶喊，也許鑄就她作品中獨特的情懷——既有根脈的情深意厚，又有世界的遼闊。
文學從不是無根的漂泊。翻開張抗抗的作品，我們彷彿看見一個流動祖輩血液的女孩站在杜阮鎮的榕樹下，以敏銳的目光，丈量着文學的天地。這片「門迎天下」的土地，永遠滋養着她的創作靈魂。
（作者為香港作家聯會會長、《明報月刊》榮譽總編輯、本版主編。）
僑鄉文學：傳承之光與創新浪潮 ●張啟雄
歷史長河中的文學星辰
這裏有一顆顆愛山樂水之心，這裏是一片片崇尚文化之地。
西江激流奔湧，宛如一條時光的緞帶，將江門這片土地滋養得豐饒而生動。獨特的嶺南文化和僑鄉文化在此交融，孕育出無數優秀的中華兒女，許多傑出人物從這裏走向全國、走向世界。其中不少名人具有深厚的文學底蘊與情懷，在文壇彰顯才華，獨領風騷，流芳百世。
宋代大文豪蘇東坡被貶途經鶴山時登岸小息。當地人民懷着對東坡公的敬仰之情，將他登岸的村莊命名為坡山村，並修築東坡亭以示紀念。東坡亭的石柱上刻着一副對聯：「響徹銅琶，千古大江東去；吹殘鐵笛，一聲孤鶴南飛。」這副對聯是對蘇東坡坎坷一生和令人敬仰人品的真實寫照。它彷彿在風中低吟，訴說着蘇東坡被貶途中留下的文化火種。
明代大儒陳獻章，自幼聰明好學，能詩善文。在江門的西江河畔講學之時，往往寓教於詩，憑藉將哲學融入文學的智慧，讓江門成為嶺南文化的啟蒙之地。他創立的白沙學說如晨鐘驚世，打破了程朱理學的桎梏，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人。
中國近代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史學家、文學家梁啟超，新會人，是維新領袖之一、百科全書式人物。他極為重視文學，大力倡導「小說革命」。他的〈少年中國說〉如橫空出世，驚雷裂空。「少年強則國強」的吶喊穿越百年，激勵着無數中華兒女奮發圖強，至今仍在僑鄉子弟的血脈中迴響。
江門的山山水水蘊藏着嶺南文人的獨特風骨。被孫中山稱為「東亞畫壇第一巨擘」的李鐵夫，作為中國油畫第一人，留美期間以詩言志：「故國方遭劫，男兒志未舒。羞為愛情誤，當作鐵丈夫。」這是「以詩言志」的典範，表達了他的愛國情懷和不懈的藝術探索精神。他給我們留下了許多詩詞佳作，展示出令人折服的精神境界和高尚的人格魅力。
易大厂，清末民初的一位奇才、怪才、通才，是響噹噹的大才子和國學大師。他才氣斐然，學問廣博精深，在當時文壇十分耀眼。遣詞作詩，倚馬可待，堪稱真正的七步之才。他認為自己在詩詞方面造詣最高，為世人留下了許多詩詞文集。
江門，一個個載入史冊的文學巨匠、先賢，如同星辰照亮了這片風雲激蕩的神奇土地，他們的思想文化、文學因子在這裏得以傳承發展。
現當代名作家為江門添華彩
蘇東坡幾乎每到一處，那個地方都會因為這位大文豪曾留下足跡而以各種方式紀念他。這種特有的文學現象充分彰顯了文學的力量。
在新會梁啟超故鄉附近，縱橫交錯的水網環繞着一棵巨大無比的榕樹，晚霞中飛鳥歸巢，構成了一幅壯麗的風景畫。一九三三年，著名作家巴金來到這裏，看到數不清的鳥，有感而發，寫出了散文名篇〈鳥的天堂〉。時隔多年，這篇短文被選為語文四年級教材的課文。巴金先生親筆題寫「小鳥天堂」四個字，從此，小鳥天堂聲名遠揚，成為聞名遐邇的旅遊觀光勝地，也成為江門僑鄉一道獨特的名片。
當代著名散文家秦牧來到江門僑鄉，於〈在「小世界語」的故鄉中〉描述台山的別致景觀：「從車窗外掠過的村莊圩鎮中，常常可以見到一些精緻美觀的樓房，兩層、三層，甚至四層的，都有。田野中間，出現一些砌了圍牆的別墅式建築，千姿百態，掩映於翠竹、蒼松之間……」
著名作家黃谷柳鍾情於五邑這片熱土，他的長篇小說《蝦球傳》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佔據重要地位。在描寫主人公艱辛成長的過程中，多次提及五邑大地。
吳有恆，恩平人，文武雙全，既是身經百戰的游擊司令員，又是全國著名作家。他的戰爭題材長篇小說《山鄉風雲錄》穿插着山川風物、民風民俗的描寫，洋溢着濃郁的嶺南風情和熱騰騰的煙火氣，深受讀者喜愛。這部小說被改編為話劇、粵劇、電影等多種文藝形式，廣受歡迎。
任溶溶是中國兒童文學泰斗，他的故鄉就在奔流的西江邊、高崇的鶴山茶山腳下的一條村莊。他創作的《丁丁探案》、《沒頭腦和不高興》，翻譯的《洋葱頭歷險記》、《安徒生童話》、《木偶奇遇記》、《彼得．潘》、《小飛人》等等，給我們帶來了美好的回憶。他曾榮獲陳伯吹兒童文學獎傑出貢獻獎、宋慶齡兒童文學獎特殊貢獻獎、宋慶齡樟樹獎、國際兒童讀物聯盟翻譯獎等諸多獎項。二○一二年十二月六日，被中國翻譯協會授予「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榮譽稱號。
說起江門籍小說家，最出名的當屬張抗抗。她祖籍為江門蓬江區的杜阮鎮，曾榮獲魯迅文學獎、全國優秀中短篇小說獎、優秀中篇小說獎、莊重文文學獎，並三次蟬聯中國女性文學獎。作為第七、八、九屆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張抗抗在文壇成就卓著。
著名文藝批評家、散文家謝望新，在鶴山掛職一年，以真切的體驗和感受，積極參與地方經濟社會建設，創作了散文〈鶴山，明朝會更美好〉。文章描繪了鶴山的歷史和未來發展藍圖，表達了一位作家對一座城市發展的關注。一九九一年七月二十六日，這篇散文在《羊城晚報》發表後，在當時的縣委常委會議上人手一份，引發了熱烈討論。
華僑題材和粵港澳大灣區文學譜寫新篇章
春風拂過僑鄉，在改革開放年代，江門文壇煥發出新的生機。大批作家沉得住氣，堅持精品創作，與此同時，通俗文學、兒童文學、網絡文學應運而生，呈現出多元綻放的發展態勢。
商河、火鳥、鳳群等一些作家深受中國現代時期啟蒙文學、外國經典文學的影響，在創作中融入現代文學元素。這種探索精神在江門發揮了引領作用，帶動了整個江門地區文學創作質量的提升。
值得一提的是文學期刊《江門文藝》。這份反映打工人生活狀態的文學雜誌，用通俗的筆觸書寫着青春的迷茫與奮鬥，一度大受歡迎，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發行量高達幾十萬冊，成為江門文學史上值得銘記的一頁。
江門是全國著名僑鄉，華僑題材文學受到作家們的重視，成果豐碩。例如，著名作家熊育群在五邑掛職期間深入生活，創作出展現開平赤坎古鎮歷史變遷的長篇小說《金墟》；鳳群創作的《紅碉樓》，描寫了江門碉樓裏的愛恨情仇。此外，譚月韶等人合著的人物傳記《張肖白傳》，尹繼紅、張碧雲、劉利元的多部作品，都是僑鄉題材的佳作。身居海外的江門籍作家中，伍可娉的長篇小說《金山伯的女人》、劉荒田的散文、鳳群旅居加拿大後創作的多篇描寫華僑在外地生活的小說，書寫了僑鄉移民的命運和人生體驗。
在本土作家創作的華僑題材文學作品中，尹繼紅、郭衛東、張啟雄、熊正紅、梁小恩編著的紀實文學《萬里赴戎機——五邑華僑抗戰實錄》成就突出。這部作品填補了以文學形式全面描繪華僑抗戰歷史的空白，真實地展現了華僑的愛國情懷，榮獲第十屆廣東省魯迅文學藝術獎。
江門地處粵港澳大灣區，新湧起的浪潮為江門文學注入了新的活力。一些作家，特別是本土作家，緊扣時代脈搏，關注社會熱點和新的社會現象，以開放的姿態擁抱世界，主動構思和創作具有大灣區文學特色的作品。比如，以奇幻筆觸勾勒出一個充滿離奇故事的第二宇宙現實世界的長篇小說《小宇宙島漫記》（三部曲）；長篇小說《夢幻花園》，描繪了主人公嚮往大自然，一心在自己的花園建造小橋流水景觀的過程中，夫妻之間發生激烈矛盾衝突的故事；人物傳記《李鐵夫傳》，真實地刻畫了中國油畫第一人、孫中山「海外秘書」、辛亥革命功臣李鐵夫熱血的一生，展現了嶺南文人的風骨；長篇兒童文學小說《動物聯盟總動員》，講述了小島沉淪之際，動物們如何在最後一天實行總動員，全力實施碑記工程、拯救新生、保持尊嚴，在兒童文學領域演繹了動物們的勇氣與擔當；小說《頹廢小鎮》，聚焦AI和智能時代、失業浪潮中人們的迷茫、恐懼與掙扎，展現了人性的堅韌。這些作品都體現了粵港澳大灣區文學多元性、開放性、融合性、時代性等特點。
江門，這片文學資源豐富的土地，宛如一座尚未被充分挖掘的富礦，蘊含着無限的創作潛力。在傳承與創新的道路上，江門文學正以獨特的姿態不斷前行，未來充滿着無限的可能，值得我們滿懷期待。
（作者為中國作協會員，江門市作家協會主席。第十屆廣東省魯迅文學藝術獎獲得者，共發表文學作品近三百萬字，出版文學著作十部，代表作有長篇小說《我的校園我的夢》、《爬過沼澤》、《不期而遇》，紀實文學《萬里赴戎機》、《張肖白傳》等。）
江門行吟 ●野 松
恩平雲禮石頭村
雲禮村並不孤寂
孤寂的是相繼離開這些石頭的村民
石頭們並不孤寂
石頭們有石頭們的陪伴
在山的泉水清又清
我匆匆而來，不忍匆匆而去
時間的過客，用好奇的目光
逐一掃過那些長滿植物的石牆
那些仍可見到一方蔚藍乾坤的天井
那些似仍留有童聲笑語的廳堂
搜索石頭與開村先祖的故事
測量一種文明與另一種文明的距離
以石頭堆砌的夢想，仍幽暗或鋥亮在
一間間欲塌未塌的石室石房之內
一扇關着的新木門，寫着
空屋一間，請勿破門而入
被素描的歲月，正化成一首歌
從這大山深處，飄蕩出去
塵歸塵，土歸土。所有的繁華
都不及這些石頭內心的豐盈
我想在一個深夜，採摘村中水塘的一枝蓮
在此躑躅徘徊，讓月光輝照，
或讓風雨淋洗沖刷身上的疤痕
大江之門
大江蒼茫，一直向東向南奔流
誰在蓬萊山和銅鼓山之間劈開一道大門
大江之門一開，那座燈塔就牧千重帆影
凌雲塔下的少年中國說便成不絕的濤聲
而沸騰的熱土，裸露的胸襟
自有萬千競逐的驊騮捲揚起時代的風雲
那些碉樓不老的容顏，風雨中挺立的腰桿
都在歲月靜好中述說滄桑故事與無限思念
而銀洲湖之南，崖海之浪
至今依然湧蕩着赴死報國的忠魂
小鳥天堂的鷺鳥卻如萬千歸來者
在五邑大地上築起靈魂可棲的居所
圭峰山大雁山梁金山鰲峰山三台山
靜觀白沙茅龍筆抒寫出天地靈氣
鐵夫油畫中革命者獨領的風騷
赤坎古鎮演繹新的潮流，沿海高速穿過
大灣區，古勞水鄉搖起詠春的詩意
哦哦，大江之門打開，僑都僑連天下
在園區再造產城融合中續寫新的篇章
一個偉大夢想讓她盛裝鳴笛，出港遠航
探訪胡蝶故居
三間二廊青磚的水寨村八十六號，修葺後
依然寂然於西江南畔。濤聲依舊
兩扇緊閉的木門不帶表情
拜問隔壁洋樓的一位長者
如何才能再次走進屬於一位女子黃金年代的記憶
長者讓我到前面居屋，請一位
胡蝶族親的老婦人來打開這兩扇
陽光斑駁，早就想讓新鮮空氣溜進去的大門
老婦人盤問我來幹何事，是什麼身份哪個單位
我唯有一一老實回答，贏得她的信任
因疫情而閉關了許多時日的故居
才靜然敞開了衣襟。我似看見一名小女孩
蹦蹦跳跳，從屋裏走了出來
很快就回她那民國的上海去了
我用手機拍下〈胡蝶家世與年譜〉
拍下那些黑白劇照
那盆假花在舊案上開放着
旁邊的胡蝶舊居牌子，證明不可移動的文物
仍有歲月留下的聲音與痕跡
那隻白色的蝴蝶，翅膀沉重
在一頁封面中撲展不起來
再拍介紹故居修葺的〈前言〉
拍下那些介紹始於上世紀二十年代
中國半有聲與有聲電影的文字
拍下她的頭部銅像
她那對迷人的酒窩，以及旗袍
想去翻閱曾經存在但卻已
不再存在的，那幾本厚厚的書籍
外面就起風了。我忽然記起
昨天的天氣預報：今日會有狂風驟雨
走出故居，大雨已經滂沱
歲月模糊得不見了來路
更見不到欲越過太平洋的波濤
飛回來的那一顆幽魂
卻記得，去年我來時，見到的
那一抹，從天井漏下的斜陽夕照
（作者本名楊志明，為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曾出版詩集四部和詩歌評論集兩部。曾獲二○二一年第四屆「十佳當代詩人」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