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榮休講師、當代著名哲學家李天命先生，於二○二五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辭世，享壽八十歲。本版特別製作紀念專輯，收錄多位與李天命交誼深厚的作者文章：主編潘耀明緬懷這位將理性思辨與生命智慧完美結合的智者；資深影評人陸離深情回望與李天命逾半世紀的交誼，細述這位睿智思考者鮮為人知的生活點滴；李氏專著編輯彭潔明則從編輯出版視角，道出李天命對學術著作一絲不苟的嚴謹態度，並記下相交二十多載的真摰情誼。資深傳媒人廖美香談李天命的「最後一課」以及他的「遺書」。醫生楊日華從李氏二三事談一代哲學大師的天命傳奇。原浸大宗教及哲學系副教授陳強立就李天命的「哲道」思想提出一些個人觀察，以此紀念這位智者。張家富因奇緣成為李天命最後一位學生，文中回憶二人各種高級閒話家常，並遁入哲思，銘記老師。
思與逝之間——敬悼李天命先生 ●潘耀明
時序初冬，夜色蒼茫。幾乎與大埔宏福苑無情大火同時，李天命掩臉而去，告訴這個噩耗的潔明，幾度哽咽，黯然傷痛。
香港的夜空，又遠去一顆獨特閃爍的智慧之星。李天命先生的離去，留下了一片澄澈的哲思天地，讓後學在其中仰望、沉思、前行。他是一位罕見的智者——擅以手術刀般的邏輯剖析迷思，卻懷抱如詩人般的溫柔觀照生命；在講壇上論辯無敵，在書房中卻能對一缸游魚靜觀半日。紀念他，便是重訪一種將思辨之銳與生命之悅融為一體的生存藝術。
李天命先生留給世人最鋒利的遺產，是他創建的「思方學」。對他而言，清晰的思考不僅是學術工具，更是一種倫理責任——對自己與他人的心智誠實。在其廣為流傳的著作《李天命的思考藝術》（目下已經印刷六十五版次）中，他將複雜的思維過程化為可操作的「招式」，引導讀者穿透言語的迷霧，直抵問題的核心。這種能力在辯論場上展露無遺，往往能一擊即中對方邏輯的脆弱環節，故有「小李飛刀」之譽。然而，他的「鋒利」從來非為炫耀或征服，而是為了「清場」，為建設性的對話與真實的理解掃清障礙。他畢生致力於將哲學從繁瑣的學術囈語中解放出來，使其回歸「思維的藝術」的本質。
若「思方學」展現其理性之剛健，其「天人學」則蘊含了生命感悟之柔韌與通透。李先生對生死課題的思考，尤為深刻地體現了這種剛柔並濟的智慧。他借香港跑馬地天主教墳場對聯：「今夕吾軀歸故土，他朝君體也相同」闡發三層境界：從見萬事虛空的頹然，到帶有幽默的坦然，最高一層，則是體悟到與所愛之人、歷代賢哲「殊途同歸」後的平和與從容接納。這種接納，並非消極的認命，而是建基於一種「神秘樂觀」的宇宙信託。他深信「分散了的靈魂，必在愛中重合」。在預想的生命終站，他願將一生的透悟，凝結為一念：「把所愛的人們緊抱入自己的心裏，把自己的心魂交回到宇宙的懷中。」這是一種將個人情感與宇宙秩序合一的終極安頓，是理性思考之上綻放出的詩性智慧花朵。
李天命先生的哲學，從未與生活隔閡。他最愛將孔子與蘇格拉底的對話，稱為「高級的閒話家常」。在他看來，哲學的至高境界，正是融入這種看似隨意的思想交談之中。他的課堂與客廳，便是此種哲學的實踐場域：天南地北的話題，最終總能迂迴地引向對根本問題的思索。他建議學生多觀看原始自然的紀錄片以「破生死關」，自己卻也能興味盎然地欣賞一缸熱帶魚的《魚樂無窮》。這種從磅礴到微末的觀察，皆為「與天地合一」的修行。他的哲學是「可親」的，這種可親，源於他對人的真切關懷——那句對學生說的「拿些什麼沒所謂，我只怕你撞到而已」，其體貼之情，溢於言表。
先生的為人行止，與其思想互為表裏。他對文字抱有近乎虔誠的嚴謹，校對書稿時，甚至以尺丈量字距、標點，務求精確完美。這份「怪癖」，正是其思維縝密在物質形態上的極致體現。然而，面對外界聲名，他卻異常低調，曾婉拒利用名人閱讀其書的照片進行宣傳。他彷彿一位思想的匠人，只專注於將手中之玉打磨通透，而不計較它被置於何種燈盞之下。這種慎獨與淡泊，在哄哄喧囂的時代裏，本身即是一種無言的哲學宣言。
李天命先生的一生，示範了一種完整的哲人生活：以清晰的頭腦思考，以溫暖的心靈觀照，以從容的姿態面對終極。他離開了，但他所點燃的思辨之火與生命之悅，已匯入無數讀者與學子的精神脈絡。紀念他的最好方式，或許便是如他所願：好好運用思方學，建立起自己妥善的人生觀，然後在愛中，與一切美好的靈魂重逢。
（作者為香港作家聯會會長、《明報月刊》榮譽總編輯、本版主編。）
緬懷「哲思劍俠」李天命小友 ●陸 離
李天命小友其實善舞。
我至今每天不定時跳來跳去簡單幾步「阿高高」，就是李天命教的。感謝李天命：這樣子幾步「阿高高」，加上我近年才學會的「拍打關節」，也就是我八十五歲之後的隨意運動了。
但是李天命自己呢？他晚年有繼續跳舞，做運動嗎？
為何他這樣聰明，這幾年會腦退化？（為何高錕也要六十多歲這麼早就腦退化？）李天命曾忠告：思考到了某處，無法思考下去，就要停步。無奈我至今逃不出這個桎梏！（但也許他確是有道理的。）
「年少春衫薄」的李天命
難忘也許始終是一九六七至一九六九年大伙在九龍太子道，胡菊人與戴天的「愛華居」，頭尾那近三年的歡樂時光─我和「陸伯母」寄居在有獨立浴室的套房，胡菊人一房，戴天一房，《大學生活》半月刊黃維波住工人房，《中國學生周報》吳平和大學生岑逸飛住客廳用書櫃間隔的書房，然後「友聯出版社」社長林悅恆，和大伙不同大學的同學：李天命、黃子程、古兆申（古蒼梧）、綠騎士……數十位「同頻」書友旋轉在胡菊人與戴天的磁場下，談天說地，不亦樂乎！
我記憶中永恆的李天命，應該就是「愛華居」時期「年少春衫薄」的李天命吧？
其後是李天命在香港電台主持了一個哲學節目──感謝他安排石琪和我參加了他的團隊。記憶中我並沒有正式討論過什麼，只記得一兩次飯敘，而我如常怕見人。
然後是我至今無能明白的「了閒道壇」。
李天命愛妻徐芷儀教授是乩手──我對她一直望塵仰止，記憶中從未正式交談。
卻難忘李天命曾說：他認為「廣播處長」張敏儀「好靚」，因為張敏儀有點像徐芷儀！
我去過「了閒」，感覺李天命坐在那裏純粹是一位「護花使者」，而他在「星球B612」唯一的一朵玫瑰花，就是徐芷儀。
我曾研讀徐芷儀筆記下來的詩詞，感覺不可思議。尤其各位神仙風格相異，而筆記速度甚快，不可能由乩手自己即興撰寫出來。
最不可思議更尤其是即席揮毫！─我不懂書法，但覺悅目。亦離奇在善信要求寫什麼，就寫什麼。
（也遺憾我最終無能與李天命好像一九六○年代那樣，淚目笑談「電腦科學、人工智能之父」艾倫．圖靈（Alan Turing）……是的，艾倫．圖靈說過：「我們四周，有各種不同的波，有些人收到，有些人收不到。」）
（作者為香港資深影評人。）
思考、生存與死亡的哲道行者 ●彭潔明
分散了的靈魂，必在愛中重合。
——李天命
十一月二十六日，大埔宏福苑發生五級大火，造成香港最嚴重的火災傷亡事故，令港人陷入一片愁雲慘霧之中。正當眼前看着一幕幕火海、傷者罹難者的身影、親朋家屬的哭喊聲，焦急尋找親人等等畫面不斷出現之際；同一天，香港哲學家、被學界稱為「小李飛刀」的李天命先生安詳離世，享年八十歲。
這一刻，心情直沉到谷底！
數數日子，原來認識李天命先生已有二十多年。
日月星河滿載着人生的喜怒哀樂。回首在明報出版社走過的那段日子，撣去記憶的灰塵，總有值得難以忘懷的人和事。
嚴謹的作者 暢銷的神話
我在明報出版社工作期間，曾編輯過李天命四本專著：《從思考到思考之上》、《哲道行者》、《殺悶思維》、《不定名》。編輯李天命的書，絕對不能輕率，作為嚴謹的作者，他對自己著作的字句與排版極為講究，個別篇章更修改十多遍。每本即將出版的書在付印前，都必定親自到出版社作最後審閱、校訂。
最深刻記得二○○五年編輯《哲道行者》一書，因為要趕在這年七月香港書展前出版，也因為這部是李天命繼二○○二年《從思考到思考之上》後相隔三年出版的新書，李天命要親自跑到出版社編輯部看清樣校對，除了平常上班時間外，就連原本周六我不用上班的日子，他也不放過說要來看清樣稿。在看清樣稿過程中，他能一絲不苟地對每一個字的字距、間距、行距用間尺慢慢反覆仔細量度看看是否統一平衡規格，甚至連每一個標點符號也不放過，逗號、句號、破折號有沒有用錯位置，時而放這又時而放在那，覺得放的位置不合適，改完又改……那時真的被他「太認真」折磨得透不過氣來。正如李天命自己說：「《哲道十四闋》這十四部書，沒有一部是我能夠讓它輕率出版的，每個用語乃至每個標點符號我都無法放過，真是沒有辦法。這又是只能用『怪癖』來解釋的了。」雖然是這樣，可每本書都是暢銷書，高踞各大書店暢銷書榜，一版再版三版四版，不斷再版……像《李天命的思考藝術》，由一九九一年第一版到二○一四年最終定本出到第六十五版，被視為香港批判思維的代表作之一。
作品巨大的影響力和價值
李天命十分低調。某年有一家報紙在顯著的版位刊出歌星王菲在飛機上全神貫注閱讀《李天命的思考藝術》的照片，出版社市場部同事當然不放過任何宣傳推廣的大好機會，想順勢刊登廣告，可惜最後被李天命婉拒。
李天命獨樹一幟的思辨哲學不單影響學界，也影響至電影。導演彭浩翔在創作小說《全職殺手》（小說後改編成電影由杜琪峯和韋家輝執導，劉德華及反町隆史領銜主演，講述兩名殺手間的對抗與生存哲學）曾提及他認識的一位職業殺手，隨身一定帶着一本破舊的《李天命的思考藝術》，說其理論有助於談判與講數。這個不知是傳聞還是真實，但也反映出其作品對不同人群有不同層面的影響力和價值。
寫着寫着，腦海中又浮現出李天命的音容笑貌，回憶逐漸浮現：與他無數次通電話討論稿件，或在節日互致問候；他與太太徐芷儀邀請我與時任明報出版社總編輯潘耀明先生、時任《明報》總編輯張健波先生等人，到北角一家日本餐廳共進晚餐（這家餐廳至今仍是我心中覺得最美味的日本餐廳），飯後他親自駕車送我回家；又或是到他位於大圍家中作客聊天……那些時光，即時在腦海裏不斷重現。
李天命說過：「只有對死亡的陰影豁達通透了，才能真正活在生命的陽光之中。」
李天命也曾說過：「逝世是正常的，無人能免逝去如風。如何面對死亡陰影而仍能豁達通透？箇中最能見效的功夫，就在於深心懷有天親意識。」
生離死別無法改變，只有活在當下，珍惜眼前人。
但願天堂再沒有思生死的困惑，李天命先生能悠遊於思索與文字之間，秉持思方學與天人學的哲道。
（作者為香港作家聯會秘書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