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为什么要建文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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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香港文化政策的一个特色,就是它主要的力量在于举办活动,而不在于进行文化基建。文化基建是什么?文化基建除了是硬件基建之外,就是软体基建……要说好香港故事,需要香港文学馆。」设立香港文学馆藏,是香港文学界多年来的愿望。作者痛心香港本来拥有的文化优势正在落后的文化政策中凋零,力陈建立文学馆对于重建香港以及国家文化应同的必要性,并提出具体意见去推动此事,期望主事方能认真看待。

香港为什么要建文学馆? 
作者指出香港文学馆的格局及规模不能小于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图)和M+博物馆,以具中国国家视野。 (明报资料室)

澳门最近成立了文学馆,台北也在筹建文学馆,世界各大城市都有文学馆,唯香港欠奉。香港为什么仍然没有文学馆呢?这便是香港文化政策的一个特色,就是它主要的力量在于举办活动,而不在于进行文化基建。文化基建是什么?文化基建除了是硬件基建之外,就是软体基建。香港文学馆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值得和必需要建设的文化基建。要说好香港故事,需要香港文学馆。而香港文学馆的规模、格局和布局,需要有国际视野、有中国视野、也要有香港视野三方面结合,才能成功。

作者:胡恩威(进念.二十面体联合艺术总监)

文化巨擘抱憾而终

香港作家联会于二○○四年率先发起联署,三十多位文化界代表共同倡议在西九文化区筹建「香港文学馆」。其中发起人包括著名国学大师饶宗颐、著名学者罗忼烈教授、何沛雄教授,著名作家刘以鬯、也斯、海辛、陶然,著名儿童文学作家黄庆云、诗人犁青、香港作家联会创会人曾敏之、报人甘丰穗、教育家王齐乐等人已经先后去世,正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这个建议如石沉大海,一直得不到香港政府具体和专业的回应。一个对香港非常重要的文学梦,香港政府缺乏文化视野的态度令十二位文化界代表人物抱憾而终,只可以用「唏嘘」两字形容。

文学馆的格局与布局

香港文学馆的规模应该是什么呢?应该是一间国家级的文学馆。为什么香港文学馆可以是一间国家级的文学馆?就是因为香港整个文学体系对全中国、亚洲地区、以至世界都有非常巨大的影响力。举例,王家卫导演的作品,很多灵感来源都是五六十年代刘以鬯等香港文学家作品衍生出来的。威尼斯终身成就奖得主许鞍华导演,也是一个经常改编文学作品的导演。所以文学本身的渗透性,基本上影响电影、电视、流行文化、剧场艺术、以至视觉艺术等不同的艺术领域。而且它的影响是社会性的,本身的影响力是很大的。

香港成立文学馆要有一个大格局,规模要够大,「大」不只是面积「大」的意思,而是要有大的气派、大的格局。那么它的格局应该如何建立?可以分为几个时期︰首先是「前一九四九年」,由成立民国以至一九四九年期间,香港和内地文学的互动,香港大学也结下很多和中国文坛的因缘,很多民国时期的作家也南下来到香港生活、工作和学习,例如张爱玲;又如鲁迅也曾经来香港讲学。所以那个时候上海虽是中国文学主要发展平台,但香港也有一定的角色。

一九四九年后,香港自身文学开始发展,由于很多南来作家,在香港形成了几个体系︰一个是左派,五十年代文人体系;一个是亲国民党的体系;另外一个是自由派,和国共没有什么关连的作家也南来香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五十年代左派文人的影响力尤其重要,其实金庸、倪匡等等作家也和那些体系有些渊源。五十年代《大公报》培养了大批作家,它造就了金庸,金庸后来创造了《明报》这个体系。 《明报》曾被目为反共,其实金庸是反对文革时期极端政策,在文学作品上面却呈现了一个中华文化的情怀。所以香港从来都有大中华格局的视野。由五十年代开始以至七十年代,美国新闻处支持的香港《中国学生周报》,便是欧美自由派体系与及亲国民党体系衍生出来的。当时候董桥与及很多作者都是透过这个体系去发展。

香港文学多姿多采,最重要的地方是没有政治包袱和框框,可以自由发挥。由通俗的伊达《威威李私记》、倪匡《卫斯理》科幻小说,各适其适,成为了一个单纯的流行文学体系。这个体系可以说是香港最强大的影响力:金庸、梁羽生、倪匡、亦舒、张小娴、李碧华等等,形成了一个非常巨大的模式。所以香港的文学格局对中国改革开放以后的中国,有着非常巨大的影响。政治挂帅的文学在香港流行文学的影响之下,出现了不一样状况。金庸的影响力当然是最大,因为他有大中华格局,也有中国传统文化思想,再结合武侠故事。而且金庸的文笔与及他的书写格局,引起全中国的共鸣,上至领导人邓小平,下至普通老百姓都在追捧金庸小说。这便是香港本来应该对中国产生的影响和互动。所以香港文学馆是一个好的教育平台,让香港年轻一代知道香港和中国的历史和渊源是有怎样的格局。

那么香港文学馆的布局应该是什么呢?它应该以几个大体系做布局。首先是历史布局︰前一九四九阶段、一九四九至一九六七阶段、一九六七至一九八九阶段、一九八九至一九九七阶段、一九九七以至今天的几个阶段。历史时间可以这样分段。

而在主题布局上可以分为︰第一,流行文学类︰武侠小说、爱情小说、科幻小说、侦探小说、情色小说等等;第二,非流行文学类︰诗歌、剧本、散文等模式;第三,一些重要的人物,以专题展览以及展馆去推动。所以通过香港文学馆,建立香港作为中华文化基因的一个构成部分,这是重要的。

要具中国国家视野,所以规模不能小,它的空间面积不能小于目前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和M+博物馆,才能够做到那种影响力。怎样推动文学馆呢?可以做大型展览,针对香港年轻人以及大湾区定位,定期主办大型展览以及教育活动,并应该有常设主题馆,用历史的轴心去分析去展示香港文学和中国文化以及亚洲世界文化的关系。其实香港和亚洲文坛也有很多渊源,马来西亚和新加坡本身就是非常受香港文化影响的一个地方,台湾也是。所以这样才能显示出香港真正的软实力,就是我们能够通亚洲、通中国,这是一个核心。

另外一个很有趣味性的主题是西方英语文学。英语体系在香港也是一个特别的体系,东方情调的文学以至东西方对立,东方的英文体系也是一个非常值得研究的主题。

重新建立文化基础

所以香港文学馆可以变得很精彩,可以变成香港的一个文化亮点,在大湾区和世界发亮发光。要成立这个香港文学馆困难吗?并不困难。其实中文大学、岭南大学已经有一些文学专家做了很多五十年代的左翼文人研究,很多资料都散布在中大、岭大各个文学体系里面,更各自有一些研究香港不同时期的文学,只要集结他们,由一个文学组织去带头,便可以筹备一个香港文学馆。所以这个要去做是一个意志问题、政策和领导力的问题。民间已经有人才,缺乏的是土地资源、政策和资金,要做的必然可以成功。

香港要成为中外文化中心,不只是举办更大型的文化活动,而是需要建立真正的文化基建,要具备中华视野、香港视野、东西方视野的文化基建,香港文学馆正好就是这样的文化设施。近年台湾大力发展他们的文化基建,在台湾不同地方兴建很多大型的流行文化中心,推广台湾的流行文化,并发展了「文化内容策进院」推动台湾的艺文内容。而且近年也大力推动台湾文学到韩国,韩国本身的文学市场很大。其实香港文学有很大潜力在韩国日本市场发展,尤其是年轻作家,例如近年陈浩基的推理小说在日本、韩国均出版了不同的语言版本,也有德文、法文等外语版。而香港青年学者葛亮的小说也获得了鲁迅文学奖,所以都说明香港是有作家的。艺术发展局对文学活动和出版的支持与资源是有限的,但也有不少作家通过这个渠道出版,出版了之后,要令他们能够接触市场、接触读者才能够成功。所以香港文学馆另一个功能就是推广香港作家到一些国际网络,也可以由贸发局接手推动组织每年的香港书展,或者香港可以每年有两个书展︰冬季书展和夏季书展,可以有不同的主题,推动出版市场和知识产权的交易项目。

作为近年「倡建香港文学馆」的召集人潘耀明曾指出:「文学是一个国家、城市的文化精神支柱和灵魂。作为国家新规划之一:将香港打造成对外国际文化艺术交流中心,如果缺乏了文学这个重要元素,香港这棵文化之树,将会是失血的、苍白的。因为文学是原创的,戏剧、电影等等的表演艺术,基本上都是改编自文学著作,前者比香港文学获得更多的资源(在西九也有自己的馆藏)。因此,给香港文学更大支持及提供更多资源,建立香港文学馆,刻不容缓!」可谓一语中的。在后疫情情况之下,香港要寻找一个新的亮点。以前完全依赖西方的文化政策模式必须要调整,仍然需要吸收西方最好最新的文化,但是要重新建立中华文化认同,必需要建基于香港中华文学、文化体系上面。


英雄被困筲箕湾 

作者:黄秀莲(香港资深作家)

「英雄被困筲箕湾,不知何日到中环?」这两句慨叹流行于昔日,是苦于东区交通不便,抑或落泊江湖而自嘲,甚或是黑道人物的「背语」呢?总之充满了港式幽默,谐趣之余,亦反映现实。把陷于苦困、振翥不得的都说成英雄了,小市民听罢,怎能不会心一笑?怨气消了一点点,接着仍是漫长的等待。电车会慢悠悠叮叮然而来的,虽然已是望眼欲穿;车龙始终会向前移动的,尽管路长人困……

长安道上,谁不赶路?奈何车行如蚁,英雄气短。直至八十年代港岛地铁通车,加上东区走廊落成,樽颈终于突破。

我曾在非繁忙时段于小西湾坐巴士往大会堂,车程仅十二分钟。小西湾比筲箕湾更远,位于东隅,一八七六年(清光绪二年)建的哥连臣灯塔就在此地山丘之巅,迎接最早的晨曦最初的月照,一叶渔舟或远洋巨轮,都在灯塔光芒里安全进港。水深港阔,基建完备,海上贸易港的地位便奠定了。筲箕湾开发尤早,明万历年间刊行的《粤大记》沿海图已标示「稍箕湾」。其湾圆,似筲箕,可避强风,于是小艇篷船摇橹而来,鳞次栉比,一派渔港风光。怎料海盗猖獗,港督麦当奴派警驻守,击退贼患。

筲箕湾山头蕴藏优质花岗岩,开埠时已有惠州客家人来此开山采石。二战时大陆难民涌至,在山边搭建木屋,聚居为十三条山村。吾友幼时居此,竟有大蛇潜入木屋厕所,蜷睡冬眠,家人不敢将蛇打走,唯有当作无事,待蛇睡饱了,会无声无息消失,翌年复至。朋友出人头地了,可怜他妹妹给吓得神经衰弱。穷等人家的日子,真是苦不堪提。后来圣十字径木屋大火,新建的公屋、居屋高高盘踞山上,俯望幽隐山下的圣十字堂。

中小学相继建校,兴学施教,琅琅书声,如帘下乳燕清啼。七十年代《读者文摘》及三份本地报章都搬到筲箕湾,印刷机轧轧然传递中外资讯。筲箕湾不止渔获、石矿了,弦歌与墨香萦绕山间。

只要有远景有毅力,总能冲破障碍吧。东廊架空昂立,巴士上层居高,四轮疾走,五行无阻,让我有坐在飞毯的幻觉,竟然片刻之间就到了中环。


张九龄的启示 

作者:陈桥生(《羊城晚报》编委、文化副刊部主任)

岭南文化的包容精神,在「岭南第一诗人」张九龄身上也可一窥端倪。

武则天长安三年(七○三)九月,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构陷宰相魏元忠,时为凤阁舍人的张说,因不愿配合作伪证,被配流岭南钦州。途经韶州时,正居家读书的张九龄,得以文章面呈,张说览其文而厚遇之,并与通谱系。论辈份,张说高张九龄两辈。

仅仅不到两年的时间,神龙元年(七○五)初,「二张」被诛。此前因得罪「二张」而遭贬的张说,乃奉诏北还。附会「二张」的诗人宋之问、沉佺期等,则一一流贬岭南。天翻地覆,乾坤大挪移,天平一下倾斜过来。英国作家莎士比亚在《仲夏夜之梦》中说:「转瞬即是天堂地狱,地狱天堂。」人生的荒诞与无奈,莫过于此。

刚刚送走了张说,又迎来了南贬的沉佺期。张九龄因赴京试,与沈佺期有门生之谊。如今座主有难,流经韶州,张九龄理应投刺拜见,执弟子礼以待。如此戏剧的场面,在历史上的岭南并不鲜见。

岭南并不直接参与朝廷的纷争权斗,却总是一无怨言地接纳着这些争斗中的落败者、流离者。无论他是被冤枉的好人,或是罪大恶极的酷吏;曾是位高权重的王公贵胄,或只是位卑言轻的一介书生;也无论他是从此仕宦无望终老此乡,或还将东山再起,前度刘郎又来。岭南都以她的山川风物接纳包容着他们疲惫的身心,抚慰着一颗颗从云端跌落的受伤的魂灵。岭南的开放包容,就是在这样一次次的接纳迎奉中成就,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这些南来者的多数人,也在岭南的开放包容中,完成了蜕变与升华,重新焕发出生命的激情,并以其深切的感恩之情反哺回报岭南。他们凭借自身的优良素养与满腹才华,千年来不断地提升着岭南的文明进程,终将蛮荒之地滋养为南国沃土。

无论是在古代,还是在当下,开放包容作为岭南的人文精神一直生生不息。也无论是被迫南行者,或是主动追梦人,都能够在这里充分地施展才干,得到回报,从而对岭南由衷生发出「直把他乡作故乡」的归属感。这种精神,正是岭南文化的精髓,是在千年的历史积淀中慢慢生成,是滋养着岭南文化创新前进的源源不断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