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困境与南方叙事──简论吴亚丁的小说 ●欧阳德彬

分享

编按:作家书写深圳,大抵离不开外地人迁入,努力工作最后成功发家致富。此等无疑是深圳一道常见的风景。 「不过既然深圳女孩是如此之多,他还用得着在一个已婚女人身上,或者在一个单身母亲身上寻找爱情么……」吴亚丁写深圳,却以新型移民社会人们的伦理婚恋观切入,写出深圳人潜藏的寂寞并予以开解,别具匠心。

主编:潘耀明

执行编辑:张志豪


深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吴亚丁的长篇小说《谁在黑夜敲打你的窗》近年再版,再次掀起评论与研究的热潮,可谓深圳文学的一次大事件。这部小说有着源头活水的特质,每次阅读都会呈现不同的面相,其意义似乎在不断地有机生成。文学史上有个奇怪的现象,很多作家一出手就是巅峰之作。笔者认为,《谁在黑夜敲打你的窗》便是吴亚丁的代表作。

小说开篇便营造了一种情感危机的氛围,「飞机在大雾中盘旋了十来分钟,然后俯冲向地面的跑道。」这时候,「主人公岩桐所熟悉的城市,那些纵横交错的街道,格子般绿黄相间的田野,镜子似的明晃晃的养蚝水域,都隐藏在无尽的地方。」小说不容分说直接将读者带入了一个危险重重的现实世界,一面是身家性命的危机,一面是熟悉的都市背景。飞机失事的危机映照着都市中的感情危机,对于都市漫游者岩桐来说,后者跟前者同样危险,同样致命。岩桐就是在飞机失事的危机中结识了「她她」,今后与她的交往将是一连串的情感危机。两者之间飘忽不定的情感状态恰似那航班的飞行状态,一会儿俯冲直下,一会儿一飞冲天。这种气氛其实奠定了小说的基调,鹿儿从「一零零八大厦」一跃而下,石榴离开深圳殒命京城,青春少女香消玉殒,凡此种种,皆是无常青春与神秘命运的写照。

深圳特区成立之后,一些内地的觉醒者,受到改革春风的召唤,成为特区建设者和都市漫游人。他们摆脱了内地的生活状态,一到深圳便放飞自我。从「人的自我觉醒」和「人之所以为人」的角度上来说,像岩桐这样有着丰富的都市情感体验与深刻的生活思索,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僭越了某些传统世俗伦理,才算真正地活过。

世俗伦理与人的价值

前苏联文艺理论家巴赫金在建构其文艺美学思想时,将人摆到了中心位置,着力强调了人的价值。他说:「这是一个可以思考、可以观察、可以珍爱的中心。这个中心就是人,在这个世界中一切之所以具有意义和价值,只是由于它和人联系在一起,是属于人的。在这里,人完全不是因为漂亮才有人爱,而是因为有人爱才漂亮。」吴亚丁的《谁在黑夜敲打你的窗》则是「人的文学」,尤其契合巴赫金所谓的不断感受着的「在场的人」。 「在场的人」的美学观念,突出表现在其小说对包裹在两性关系之上的「爱」与「情」的深入探讨上。

谈及两性关系,必然涉及到两性伦理。甚至可以说,两性关系的核心就是伦理观念的嬗变。因此,从两性关系的视角考察岩桐的伦理困境,堪称一场趣味十足的旅程。鹿儿、她她、妮妮……那些精灵一样美丽优雅又难以捉摸的女孩出没在这座城市,与岩桐相遇。在跟她们的交往中,岩桐始终面临着复杂的两性伦理问题。

岩桐与重庆女孩鹿儿同居,不愿意放弃她,也不愿意与她结婚。在「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的世俗伦理面前,岩桐的行为是前卫的。岩桐的好友「但是」的一番话,坦白了这些「都市漫游人」的婚恋观:「在深圳这样的城市里,多少三十好几的男人,甚至四十好几的男人,都还优哉游哉地过着舒适和自由的单身人士生活。谁愿意那么早结婚?谁愿意那么早就把自己塞进家庭和婚姻的小笼子里去?那不是作茧自缚么?既坑了自己,又暴殄天物!」鹿儿选择了从「一零零八大厦」一跃而下。事已至此,鹿儿不得不死,殉情成了她永远活在岩桐心中的唯一方式。

跟鹿儿相比,「她她」与岩桐的关系拥有更多的可能。在莲花山公园,岩桐第四次遇见「她她」。而「她她」的身边,多了一位喊她妈妈的小男孩。这一幕场景立刻把岩桐抛入了伦理困境,「他曾经梦牵神挂、纯洁无比的黑衣女孩,原来就是这样一个美丽的肥皂泡,被一个倔强活泼的小男孩一脚踩得粉碎。无论他相信还是不相信,他都已经看见那小男孩喊她妈妈。」紧接着,吴亚丁进行了一段独白式的讲述:「诚然,他孤身一人在深圳,内心深处渴望爱情,不过既然深圳女孩是如此之多,他还用得着在一个已婚女人身上,或者在一个单身母亲身上寻找爱情么?这样想着,他那颗曾经倾慕过她的心,仿佛踩上滑板似的,在急速地滑远,仿佛要躲避某种不洁的东西。」吴亚丁对主人公内心的剖析,显示了固有伦理与都市爱情的矛盾。岩桐梦想中的理想女人,必须深得自己喜爱,最好是一尘不染的处女,这种「处女情结」只是没有明说罢了。

在小说的结尾,岩桐在报纸上读到关于「她她」的报道。 「天空细雨斜飞。岩桐愕然呆立。这么说,他曾经见过的那个小男孩,不是她自己的孩子?她没有结婚?……他呆呆地想着。手中晚报无声地滑落,然后散开……在带着海洋气息的秋风中,像大鸟展翅,撒着欢,飘向玫瑰色的远方。」报纸向岩桐传递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她她」再度成为纯洁天使的化身。于是,「大鸟展翅」,远方成了「玫瑰色」,在幽暗的叙述当中透出一线希望之光。

比「淘金的故事」更高维度的表达

统观吴亚丁的小说世界,无论是《谁在黑夜敲打你的窗》中的岩桐,还是《出租之城》中的叶蝉,两人面对光怪陆离的都市生活,总在虚构与真实之间游走,在忧伤与希望之间徘徊。恰恰是这种游离和不确定的状态,诉说着都市生活的本相,攀登着都市文学的高峰,成为深圳都市文学一处绕不开的地标。笔者阅读所及,很多深圳作家致力于表现改革开放的奋斗故事,执迷于将深圳塑造成一座淘金的城市、改变命运的城市,始终跳不出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的圈套。吴亚丁的小说则致力于深圳人的心路历程与情感秘史,无疑是更高维度的文学表达。

在吴亚丁后来的小说创作中,始终可以窥见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子,有时候甚至呈现出一种昙花一现的个体存在。比如他的「江上之旅」系列短篇小说,其中的《少年的江上之旅》,就探讨了一种转瞬即逝的个体存在。该短篇小说的背景设置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是一个社会管制开始放松的时代,也是很多中年人心中的黄金时代。正如小说中表达的那样,「少年的心渴望飞翔,少年的脚则渴望奔跑。」在十七岁的暑假,少年偷拿了家里的六十块钱,跟着要好的同学沿着长江长途旅行。女人对少年的爱情密码就藏在女人为少年写的文章里,这是女人破碎却依然魅惑的春梦,「我更感兴趣的,是你去船尾看浪花。哎,你这么一个安静的男生,怎么会想到去船尾看翻滚的浪花呢?」以及少年江上之旅的奇特见闻:「你说那个年轻的男人,整个晚上,他从背包里,居然就像变戏法一样,拿出近二十种不同的香烟来。当然,他不光给你抽烟,他还拿出一只银光闪闪的新手表。你告诉我说,那是最新款的庐山牌手表。是一只漂亮的最新机械手表。那年轻男人将手表轻轻在铁质的船舷上面清脆地敲了敲,炫耀说,瞧!防震的。」在那个时代,少年竟敢沿着长江长途旅行,展现出非同寻常的个体觉醒和心灵力量。这是吸引女人的核心要素。只不过这种个体的觉醒只是昙花一现,结婚后,女人面临着三十年寡淡无味的生活。少年的个体觉醒也很快就会被残酷的现实消磨掉了。少年是偷了父亲的看病救命钱去旅行的。这足以再次将少年苏醒的主体性打回硬壳内。结婚之后,在女人的心目中,少年便「不存在了」。这正呼应了许多年后女人引述的富兰克林的话﹕「有的人二十五岁就死了,只是到了七十五岁才埋葬……」。

女人年轻的时候,爱上的是那位表面羞涩内心狂野的少年,那个去长江漂流渴望飞翔的少年,那个伊卡洛斯一般渴望天空和远方的少年。可是,当两人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男人没了少年时代的情怀,成了庸众中的一员。 「伊卡洛斯」坠落了,女人也不再是喜欢逗笑的女人,成了一名歇斯底里的泼妇。小说结尾的淡漠具有巨大的震撼力量,「只是,令人悲伤的是,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内心似乎已经枯竭了跟那个女人说话的欲望。」多少婚姻的结尾,彼此变得漠然。

给深圳人的寓言小说

伦理困境与南方叙事──简论吴亚丁的小说 ●欧阳德彬
吴亚丁着《谁在黑夜敲打你的窗》再版,二○一九年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 (资料图片)

吴亚丁的小说,紧扣深圳这座城市的独一无二的精神气质,并在这座城市里的情爱叙事中,建构起了一个文学意义上的诗意之乡和哲学意义上的精神家园。在深圳这样的新型移民社会,人们追求温暖与爱情以摆脱孤独,而非单纯的身体欲望。残酷的是,人们往往求而不得,靠着回忆的余温自我安慰。而在一个特殊的急速资本化时代,现实中的身份标签和对物质与名利的追求,往往遮蔽了自己的眼睛,同时约束了自己的行动,追求真爱变得十分艰难。当社会异化造成了一个个相互隔膜的存在,每个人都期待着他人来敲打自己的窗户。尤其在黑夜,则唤起了他们剪不断理还乱的孤独与寂寞。因此,敢于卸下传统伦理的重负,勇敢地走出房间,相信他人也相信自己,才能真正地把握世界,也把握自己。这既是对陷入伦理困境的深圳人的忠告,也是吴亚丁小说的独特话语。

显然,吴亚丁的小说,不是喃喃自语的私人话语,而是具有极强现实针对性的隐喻小说与寓言小说——人们不能总是等待别人来敲打自己的窗户,而是要像无数的义工们(如「她她」)一样,勇敢地走进社会,拥抱世界,在大时代里重建人的尊严。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深圳大学文学博士在读,着有小说集《我想去趟布拉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