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是奢侈的交通工具。当足下的土地蕴藏着另一个四通八达的互联网时,我们都习惯像鼠一般窜进地洞,快捷前往目的地,而不是在可见而光明的水面,光天化日之下,飘荡过海。
我喜欢乘船,但只限于景观开扬、能感受海风的渡轮,而不是封闭的设有空调的轮船。
观塘码头的候船区多年不变,我掏出钱包,从三部入闸机中拍下其一,残旧的显示器展示我的八达通余额,腰肢推动银色棒子时,它轻易旋动,入闸后甚至仍在身后多转了两圈,「咯咯咯咯」,我能从声音感受它的软弱无力,像买票室里那个经年幽暗的老头,或许仍能掌控船的班次,却阻不了老迈的事实。
铁栏后有广袤的海,相比之下,候船区显得狭逼和龌龊。这里的装潢没有与时并进,依旧像记忆中昏暗,几张邮筒绿色的长椅,没有规则地依靠墙壁摆放,此刻只有几个怀旧的人停泊其上,包括我。观塘至北角,乘搭地铁只有四个站,连同油塘的转车时间,顶多十数分钟便能抵达。我想来得这里的人,都并不赶急,没有赶赴的约会或要紧的会议,时间是可以浪掷的资本。否则,我们不会甘心千里迢迢来到岸边,静候半小时才一班的小轮,慢悠悠地将我们载往彼岸。
轮船渐近,慢慢荡至码头,老头依时拉开铁闸,让这群船客鱼贯踏上红黄分界鲜明的斜路,再踏上甲板,登上轮船。
乘客寥落,座位充裕得有点多余。我选了近栏杆的一张,方便观赏海景和感受清凉的风。绳圈解牢,飘浮水上,仰赖引擎指引方向。熟悉的社区、附近的建筑物渐渐远去,很快观塘码头已变得渺小。
眼看着自己逐渐远离陆地,我却丝毫没有虚浮的不踏实的感觉,相反,在海浪的推移下,一向高度专注于微末的我,竟感到难得抽身的写意。我再不深陷其中,深陷于别人的期望、前人规划的轨迹。用眼过度,近视度数渐深,紧绷的肌肉拉扯神经,时刻进行意志的角力,于是头昏眼花、偏头痛频仍,什么时候,我的视野狭窄得只能看见一方办公桌和电脑荧幕?
清风扑面,我嗅到浓烈的腥咸海水味,波光粼粼的水面像一匹无穷尽的丝绸,被生活的劳累揉出细碎的皱折。
幸好仍有阳光。我站起来,凭栏观看海景,启德邮轮码头如鲸鱼般搁浅海中央。我没法忘记,八年前的那一夜,姐和姐夫结婚,晚上于此大排筵席。翌日是我公开试开考的第一天,整天下来心神不宁,焦虑明天。我握着酒杯巡回每张桌子过后,悄悄地先行离开会场。那时邮轮码头刚落成不久,交通设备落后,只有一条专线小巴能驶回德福,返回市区。晚上人影寥落,小巴只有三两乘客,司机迟迟未肯开动,我焦躁地盯着身旁漆黑的海,对未知的前方感到无比彷徨。九龙湾岸边的商业大楼,夜里显得沉寂,只有大型购物商场仍然亮灯。此刻,同窗大概早已就寝了吧?养精蓄锐迎接明天的挑战,而我在小巴上干着急,楼上宴席的气氛仍然高涨,大概没有人会惦挂起离席的我。如此亲密的姐弟俩,今夜在光明和黑暗的交界点错开了。
我接近午夜才抵家。匆忙梳洗后,气血仍然旺盛,奔上床强逼自己入睡。可是,睡眠与考试不一样,不能依靠努力得到成果,越想睡越难入眠。我后来还是清醒听到门锁扭开,父亲尽兴后带着不太稳健的步履踏入家门。提早离席似乎毫无意义。翌日清晨,我赶赴陌生的学校应试,阅读材料上的文字俨如一只只小虫,攀附散涣的眼球。表现不如预期,懊恼与彷徨始终挥之不去。
想着想着,邮轮码头已落在身后,那夜记忆渐渐离去。那一刻,坐在小巴上听到电台广播「现在是晚上时间十点」时,焦躁的感受跨越八年后仍然清晰可感,但那毕竟是属于过去了。当时看得很重的事,如今看轻了。夜幕的确会把大海吞噬,但日出之时,我们始终能看到澄明的海水。
在水中央,宽了的不只是视野,还有心胸。此刻,我的家,连同诸多家庭的琐事,已经在缓慢飘荡的节奏中远去,教我困扰的公事,更被搁在更远的位于新界的办公室。维多利亚港并不比异国的海峡广阔,但此刻「两头不到岸」的我,仿佛与这座城市短暂抽离。两旁无穷无尽的建筑物,生活中无数人数不尽的烦忧,那些触动敏感神经的琐事,其实不过是尘埃。万家灯火,我应当知道自己的渺小。我不必创下丰功伟绩,不必让人惦记,充其量能够在十多个人的心中占一席位,已经很足够了。
船底持续掀起的白泡沫混入海水,又生又灭,直至海水恢复它平静的蓝。儿时绘画海洋,老师总是教导我们要涂上蓝色,不求甚解地。事实上,海水呈现蓝色,必先有蔚蓝的天空和阳光的波光,净捞起一桶海水,会发现它其实只是透明的水,像生活的本质,无所谓好与坏。经由态度和情绪的折射,才显得那么「blue」。
抵达北角码头,我踏上甲板,返回陆地。垂钓的大叔拉扯吊线,勾起一尾乌黑的鱼,与友人宣告成果,语气显得很雀跃。我想,生活的本质如此单纯,单纯得有如一潭清澈的海水。
(作者毕业于香港浸会大学人文及创作系。曾获中文文学创作奖、青年文学奖、大学文学奖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着有短篇小说集《纸黏土》及散文集《沙潮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