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文科「消得人憔悴」? ●何怀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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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将文学艺术错置,与科学、政治、法律、经济等放于「学术地图」同样的地位,令我们对文艺有了错误的认识,亦使文艺在实际物质的当代生活变得愈发飘渺。作者读《明报月刊‧明月湾区》二○二二年七月号「学苑春秋.师说师文」有感,遂写此文为文学人打气,为文艺界与文艺教育界长期误解纠正与改革建言。作者以清晰的思路去解释文艺,后再指出人文修养如何带来文化复兴。

主编:潘耀明

执行编辑:张志豪


《明报月刊》从六十年代创刊,我辈由读者到作者,与《明月》共同经历了半个多世纪全球以及中国两岸三地空前剧烈的风云变色。

二○二二年七月号起,《明月》每期增加《明月湾区》附册,首期「学苑春秋.师说师文」中三位大、中学中国文学教师大吐苦水:因为文学科没有理工科大好的出路,而不断萎缩、没落,感慨万千。选修文科学生人数逐年锐减,导致文科地位下降,也打击了文科教师的自尊,甚至饭碗不保。这是文学、艺术、人文学科、人文价值在当代空前的困境。

这个困境其实不是新鲜事,只是工业革命以来这个困境不断加剧、加深。十八世纪剑桥学者还有「重人文,轻科学」之高论;二十世纪中叶便有人着意翻转局面。我们自少常见天下父母阻止子弟选读文学艺术科系,就为担忧他们未来的出路。两代人各不相同的「爱心」常演为矛盾,甚至酿成许多大小悲剧,中外皆时有所闻。

讨论人文与科学对垒的危机,最有名的有上世纪六十年代,出身剑桥的物理学家史诺(CP Snow,一九○五—一九八○)提出「两种文化」的议题。欲知其详,读者请读今日人在香港的中文大学前校长、高龄八十有七、著作等身的金耀基教授那本流泻慧思与诗情的名著《剑桥语丝》(最早出版于台北商务一九七七年,近年香港商务多次再版),书中对此有极精要的论述,此处不赘。

香港三位中文教师所提示文科的「困境」虽不同于史诺「两种文化」的「危机」,不过,也同为两种文化的纠葛与角力。但史诺之后六十多年来世局的变迁,文科的命运更加蹇连。全世界在近现代欧美霸权文化的裹挟、诱导之下,急速民粹化与商业化。这两个趋势摧毁了过去人类最珍贵的文化价值。因为西式民主逐渐变质、败坏;科技独大,艺术变性,欲望放恣,因之价值崩溃,文化沉沦。当前的时代环境,已没有人文与科学争论的余地,那些有助于获取权力与商业利益的实用学科已毫不犹豫地辗压人文学科而顾盼自雄。廿一世纪以来民主衰败,科技膨胀,激发了大众化(民粹)与商业化(功利),人文艺术急遽萎缩。多数人(大众)欢呼,少数人哀叹。忽忆「利欲驱人万火牛」这句诗,宋朝的陆游超前有此感慨,令人吃惊。超过半个世纪以来,人文艺术完全被美国当代文化所颠覆而异化,而且被转变为巩固霸权的工具,当作文化「认知作战」的利器。真正的人文艺术,过去世代各国的大文豪、思想家、历史学家、小说家、大画家、作曲的大音乐家……渐渐凋零而再无替人。很可惊,我发现没有人哀叹。媒体分化,划地称王,大师少师,正是「岁月静好」。崇高、创造(不是枯燥、难懂)的文学、绘画、音乐、电影……都已被娱乐、感官刺激、神怪、逗趣发噱的商品艺术所取代。

为什么文科「消得人憔悴」? ●何怀硕
将休闲的时间精力从看电视与手机,转移一部分到「人艺」的学习中,人能成为健全的「人」,辅佐民族文化复兴。 (明报资料室)

艺术的真义到底是什么?

新世纪元年,远离尘嚣,卜居台北边缘潭畔。使我醉心的文学、艺术竟快速花果飘零,因而教我从头反思:「艺术的真义到底是什么?」艺术的失落何以至此?二十年来我用心叩问,写而未成。

有一日,福至心灵,我竟然发现一件事,正是它使我们对艺术发生误解。原来我们在讨论或研究文化与艺术时,把人类所创造的文化,罗列入「学术地图」中,很自然地把早先的文化项目,如语言、文学、艺术、思想、道德、宗教、政治、法律、经济、医药、风俗……以及后来发明增加的,如科学、科技、媒体……并列其中。 ——这个时候,我们对「文学」、「艺术」因为「错置」,而自然地产生了「误认」,也就是有了错误的理解。怎么是「错置」呢?把性状与位阶不同的项目并列,便是「错置」。当时我心中一震,我觉得我们没有提防,已中了「魔鬼」的恶作剧(也可称为诡计),人们便已陷入对于「艺术」难以回头的误解。人们既然不知道「文学、艺术」与「科学、医学、政治、工商」等位阶并不同等,我们就会认为艺术只是赏心悦目、可爱可玩,最多是陶冶性情,美化生活,使人生更优雅的文化花絮;科技、工业、经济、民生更务实,更重要。这不全错,但这就自然加重功利主义的人生观。此外,我们在「学术地图」中将艺术与其他文化项目并列,对艺术蕴涵人类精神价值的一面,当然就不会有更高更深的理解,而且,既然我们已体认文化创造中那些器用、房屋、资产……是现实人生之所赖,幸福生活之所依;战争时觉得武器最重要;自然的资源与人造的物质是人生幸福生活的基础,是人生切实的需求与努力的目标。在人生生活中,它们更为重要,一点也没错,艺术当然就是次等的需求。因为艺术没有实际功能,被忘忽,被冷待,是很难避免的命运。但艺术是建构精神价值的文化创造,没有其他文化项目可以取代它这个地位。简单而言,物质可使生活幸福,文艺则使人成为「人」。两者不可同日而语,但一实一虚,如果没有健全的教育,什么是健全的人,也很难认知。


艺术教育

我们生存、生活在「宇宙人生」之中,原先的宇宙也即大自然,是肉体的人生依赖为生的根本,后来人创造了文化,增加无数物质财富与生活工具使人生生活更安全、丰富、幸福。而人类创造了文学、艺术,寄托了「价值」的追求,在生存、生活之上,精神性加了冠冕,称人文价值,是自原始时代已开端。是使人远离动物成为人的标志。人文价值以人为本。为凝聚、培育、宣扬其精神价值,在一切文化之外、之上,艺术超越了实世的功益。这就是它被仰望、被尊崇的原因,也是它常被忽略,被误解的缘故。文学、艺术面对宇宙人生,创造了一个精神上的艺术世界。它与整个宇宙人生遥遥相对,所以它的「位阶」不与其他所有文化并列。它不是现实世界一切文化中的一项。而「艺术世界」与宇宙人生(或称为「实存的世界」),最大的不同,是「艺术世界」只是虚构,「实存世界」是真实,这也是使现实中人本能地重实轻虚,重物质轻精神,重实利轻价值的原因。现代科技也有「虚拟实境」,它与艺术的虚构大不同,顺便略加解说。艺术的虚构是宇宙人生经过艺术家自己的选择,主观的想像加上独特的表现手法,创造了表达有思想内涵与个人风格的天才创造。每一件可以称为艺术的作品,不论是诗文小说或美术、音乐,都表现了一个隐含人文价值的「艺术世界」。而「虚拟实境」的来源只是现实世界的幻影,其中没有艺术的创造更没有制作者的意念与个性。所以与艺术完全不同。

因为对艺术认知、理解的错误,也带来艺术教育的错误。我们中、小学有文学经典、作文、图画、音乐等文艺课程,大体没错(不过,学校为求升学率,国英算常剥削艺术课,很不好)。而大学教育分设美术系、音乐系、戏剧、舞蹈等艺术系所,是大错!因为大学是求知识,是进而学术研究的重镇,绝非作家、小说家、画家等艺术家培育之地。大凡小说家、画家、音乐家皆出自有特殊秉赋的天才自己努力的结果,不是学校教育所可能产生。那么,我是否主张废除大专以上的艺术教育?不!我主张应大大扩大所有高等教育的人文艺术教育课程的分量,而且不能当「营养学分」蒙混过关。但可依个人喜爱选修;理论与习作并重。目的不在培养艺术家,而在使任何受高等教育者应具有扎实的人文艺术的修养,才能称为相对健全的人才,不会只是工具人。


人人都应该有人文艺术修养

人人可以不是作家、画家、音乐家,但任何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不可以没有人文艺术相当的修养。这样,以后才不会再有「大人物」上台为艺术活动致词说:「兄弟于艺术是外行,但今天参加这个盛会深感荣幸」这样的自我贬低却不感羞愧的人;这样还能称为「名人」吗?

希望优秀的文科教师不再「为伊消得人憔悴」。好的社会要有一个人文艺术教育的大革命,纠正长久以来高等教育偏颇的痼疾。未来,优秀的文学艺术教师,将与电脑、统计学、工商管理等学科一样扬眉吐气。 「价值之学」与「工具之学」,在教育事业一样必须并存,应各有其应有的地位与需求。将来,教工具之学的教师本身也有极佳的人文艺术修养,这个民族将天下无敌;这个国家社会,将得到羡慕与尊敬。

为了使全民素质提升,我认为人文艺术教育不但应纳入大学教育必修课程,认真执行,还应扩大到社会,设立许多公费的人文艺术教室(开文学、绘画、音乐、戏剧等课程)。利用各处公私废置(或新建)的空间,敦聘退休各科教授、专家来授课。由热心公共事务,有规划、组织才能,对人文艺术有见识的学者、才人开会研讨,订立宗旨、制度、方法,不断改进,成一套「人文艺术教室」的教程,将来推广到全国各地,这可成为大国崛起,民族文化伟大复兴有力的辅佐。

可简称「人艺教室」,分各种科目,又兼授学科与术科,作不同程度的层级分班,依成绩定规范发修业证书,可纪念或作应聘工作之参考。

这个提议可弥补过去长期不平衡教育(或可称为偏枯的教育)的弊端,提升民族素质,也使弃置的房屋、退休的人才、全民业余休闲的时间精力,从打麻将、看电视与手机的宝贵时间中,转移一部分到再学习的「人艺教室」中继续追求上进。写到这里,想起杜甫的名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一时间,兴奋不已!想到中国已有「基建狂魔」之美誉,对于人的素质的「基建」,只要有体认,有决心,这个提升人的品质的事业,比「一带一路」与数万公里高铁,穿山过水,改善沙漠、冻土,无所不能的伟大工程的重要性,何遑多让?

这个倡议只是一个梦想,不容易实现。但我坚信人类社会若要彻底提升,让人文价值引领人生,不让武力、政治、经济主宰人类,这个梦想是唯一救赎之途。有志者,盍兴乎来!

(作者为原国立台湾师范大学美术系教授。)


青椒炒肉丝●王良和

望着刚放在桌上的小炒,青黄青黄的,冒着油油的白烟,鼻子已翕动。夹起炒得软皱的青椒放进口里,椒气雄健,却不霸道,鲜甜的泥土、阳光、雨露,崭新的滋味:「不太辣,恰到好处,好味!」而薄薄的猪腩片,炒得干身,逼出油脂,有点口感,还有猪味,味蕾顿时遍地开花。白饭,不是西洋碟子上牙尖嘴利的粒粒干硬,而是一线白弧满在碗上冒着烟的香软丝苗。碟子剩下星星点点的黄油时,我蹦出一句:「有史以来……!」妻子笑了,她总是笑我形容食物的美味太浮夸;但这回,妻子点头,踏实的嘴巴流出一句:「有史以来最美味的青椒。」

妻子对儿女话当年:「你阿爸好麻烦,去到欧洲都要食青椒炒肉丝!」在意大利人来人往的露天市场:青椒炒肉丝;在奥地利街头卖艺人的歌声中:青椒炒肉丝;跑到鲸鱼比人多的冰岛,终于找到中菜馆:青椒炒肉丝。第一次欧洲自由行,在巴黎繁华的旅游区,夜灯艳迷,而我已经「顶唔顺」,不想再亲近西餐、法式面包;妻子顺我意走进装潢高雅的中国酒楼,一碗白饭竟要五十港元!啊,二十五年前─青椒炒肉丝。妻子终于「顶我唔顺」,蹦出一句:「够了!我不想再吃青椒炒肉丝!」

我小时候学切菜是不是从切青椒开始的呢?母亲教我把按着食材的手指曲进指骨下,中节骨顶着刀面,以免切到手指。母亲把灯笼椒、肉眼切成细丝,炒时加一点味精、酱油,美味的青椒,一点都不辣。后来我在老家附近的中学教书,中午回家,有青椒炒肉丝,总能吃三碗饭,母亲眼里都是笑。所以辣辣青椒炒猪腩不是我的「执着」─离开英国杜伦大学的东方博物馆,已是午膳时间。在路上问太原来留学的女生,她礼貌地带我们来到这中餐馆。染金头发的年轻女服务员说:「没有青椒炒肉丝,但有一道小炒,有青椒、肉片。」

结帐时问:「这道菜是什么地方的风味?」

「是湖南吧?」

出门时,转身抬头一看,饭店的名字:「Happiness 2老地方」。这会是我日后重来寻找幸福的老地方吗?而我「烹调记忆」的老地方:双层床,水泥地,折起又打开的方桌,简朴明亮的厨房,买菜归家的铃响,「得」的一声,暖烟,软香,远方的呼喊─食饭啦!

(作者为香港教育大学文学及文化学系副教授。)


字里人间●唐睿

从巴黎先贤祠的右侧沿着Rue Clovis向东走,经过亨利四世高中(Lycée Henri-IV),经过笛卡儿路(Rue Descartes),我和老师来到了一幢大宅院的大门前。借助邮差派送邮件时的开门钮,我们成功推开了大宅院的大门。

可院内错落的门户,到底哪一户才是正确呢?

法国的地址,一般只写某街某号,不会标示住户住在几楼几室。基于这个限制,我们甚至连要找的宅子,是位于院内地面那层,还是座落在楼层之中,也无从稽考。

 时值午后,宅院里要出门的早出门了,要回家的尚未返家,整个宅院一片寂静,即使隔着门窗和墙壁,也能听见屋里各种的动静,包括挪动椅子的声音,洗涤碗盘餐具的碰撞声,以及若隐若现的絮语。

我竖起耳朵,希望可以从这些声音,辨认出那把沉郁的声线,而老师却开始为我们随便闯进别人的宅院感到不安,建议说不如我们还是离开算了,不要去冒昧打扰别人。

可是,若要就此放弃,我又实在有点不太甘心。

老先生今年刚好年届八十岁,上次通电话,他说每天除了写书,其他时间都经常疲倦得需要躺下休息。正因如此,我才特别希望让老师跟他见上一面。人生无常,能见上的,最好还是尽量相见。

我开始想像自己随便敲响一户人家的门,如果从门缝露出来的,不是老先生的脸,我会一边致歉,一边说明来意,然后向应门的人打听先生的住处。宅院里面的人,一定都会认识老先生的,毕竟,能够堪称「不朽」(Immortal)的法兰西学院院士,在世上就只有四十位,而程抱一(François Cheng)先生更是唯一的华人……

许多年前,老师读到程先生的《和亚丁谈里尔克》,深受启发。后来我到巴黎留学,有幸和先生联系上,并将老师的一本诗集转交了给先生。几星期后,先生寄来了一封信,内附一首手抄自诗集的诗作,着我转交给老师。我依约将诗作交了给老师,还趁着老师欧游的机会,带着老师,潜入了先生的宅院。

然而最终,我们还是没有敲响任何的门,就离开了宅院。

缘悭一面,实在不能不说可惜,但二人的生命,既然已在书作和信件的字里行间,切切实实地交汇过,那我们或许,也毋须感到遗憾。

(作者为香港浸会大学人文及创作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