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之毒 ●显理中学 曾咏聪老师
记者询问了一道问题,我不懂如何回应。
她说在出版社列表里,看见我的新书是初中推荐书目,问我有否刻意写得平易近人。这其实并不难回答,若是以作者身份,我当然自我中心、不负责任,从不考虑市场需要、读者目光,坚持我行我素。但转念又想,如果真的有老师顺从推介,买了我的作品赠予学生,或会因我的自负的一字一句,不小心把正在探究文学的微小兴趣一口气抹掉。
阅读好像已是一种古老的仪式,像节日崇拜:学生鱼贯走进礼堂,听着庄严字句,诵读与自己无关的经文,主礼人兴奋地说谁人的注释,打呵欠,被拍醒,站立,目送沉醉的人一个个退席,然后得到解脱。尤其是被逼完成的阅读报告甚或测验,学生全都是灵媒,遵从同一种降灵方式,先抚摸封面,看封底,读不进去就尝试看两段序言,合上,心中念念有词,满天神佛,随手一翻,「一阳指」点中哪一句,它们就是整篇报告的中心思想。
是的,他们不是很久没阅读,而是从来没有读过一本完整的书。我曾欣喜地告诉一位我钟爱的前辈:你的作品我放进书单里,着学生好好阅读。得到的回应竟然是:「聪仔,你靠害呀?」好像所有事情只要是不自愿的,便注定被浪掷、被讨厌,而且并不能重来,学生往后再看到曾被推介的作家名字,都必然冠以无聊、了无生气、一本正经的主观印象,像后遗症一般。
于是我回想自己是如何走进阅读。记得初中阅读书目是《哈姆雷特》,几个同学围坐收音机前,录制王子在墓地发疯一段;高中看过《EVA》后再读太宰治,从青春的无病呻吟中寻找共鸣,再制造烦恼……阅读之于我总是灰暗与疯狂。多少年了我一直拒绝他人的价值观,偏食某笔风和主题,尽管失却威逼、小测或报告,阅读都不会风化,仍乐此不疲,为着揭页而无比快乐。
书在朋友圈 ●澳门濠江中学 陈奇川老师
在朋友圈晒书,感言无多,每每都是搜肠刮肚。别人手动点赞,算是给面子,要是留一下言,那几乎可以视为知音了。
疫情期间,读了阿城的「三王」系列,颇受震动。这三部小说均是写知青故事,文笔洗练传神,人物跃然纸上,而我也从中体会到「无用之用」的悲剧意味。于是,我便在朋友圈转发了感想。学生瀚文见了,说也很喜欢阿城,当初就是因为看到棋王节省粮食的片段才去看这部小说。之后,他还给我推荐了描写亦很精到的书——《龙族》。
无独有偶,疫情期间,学生思源看完我的书,便给我「安利」了《岁月的针脚》、《山茶文具店》、《燕子最后飞去了哪里》这三部书,说我写的散文题材与之类似。至于文字感觉,她想到了《上课记》。不过,她直率地说:「老师,请恕我直言,您太靠谱了。」她猜我是专业书看得太多,建议我看汪曾祺的书,将人们对同样事物没有观察到或品味到的东西写出来。
难得能与这些学生结为书友,聊着聊着,就能从一本书牵出一串书来。可惜这样的学生为数不多。最近开学,我又照例盘查:哪些同学在暑假期间至少读完一本书的?放眼望去,举起的手稀稀拉拉。不太明白他们是怎样度过这个「史上最长的暑假」。
此刻,不由得想到钟春晖老师在朋友圈晒的书:《棋王》、《局外人》、《回首我们的时代》,我都一一拿来读了。令我敬佩的是,为了避免学生沉沦于各种本能的欲望,他在疫情期间举办了云端读书会,十五场,三十小时,六十余位师友与会。真可谓是「讲习有真乐,谈笑无俗儒」。他原来想着能有三五知己参与就行,谁知反响出奇的好。看来,阅读情怀并未逝去。
书在朋友圈中撒出去,最终还是能落入一些人的心,而回音将会迟早传来。故此,我还是视阅读为头等大事,只是面对学生,肩头上的担子比以往更沉了。
中文系入学面试 ●香港中文大学 潘铭基老师
大学的招生程序五花八门,本科生也好,研究生也好,总免不了面试。网上经常流传面试官会问些怎么样的题目。细致的每一道问题,当然会为考生「度身订做」,但几乎有一道必问题,那便是阅读的习惯。
第一个可能的问题:最喜欢哪一部书呢?中文系的教研范围涵盖古今,兼及中外,举例之余还当说明。有些学生很老实,说高中生涯已被课程挤压得透不过气来,只读了教科书。这个答案不好,但诚实得来也使考官抚心自问,谁没有承受过公开考试的压力呢?有些同学真的举了一部书,却明显是坊间不少学校都会用来作指定课外阅读的。这个答案有点鱼目混珠,其实也跟没有喜欢什么书并无二致。
有些同学胆大,说最喜欢某位古代诗人的作品。这答案很好,但要小心。例如很喜欢杜甫,然后举出〈客至〉、〈兵车行〉、〈登楼〉等篇目。不要忘记,这三篇分别是教育局课程发展处给予中小学中国语文课程的建议篇章。真要举杜甫为例的话,好歹要搬出一些〈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戏为六绝句〉等,背诵、分析,琅琅上口,不枉自己「最喜欢」的雅名。只能举范文为例者,面试官只能一笑置之,将结论归为时间繁忙,未能好好读书。
第二个可能的问题:近来读些什么书?文学硕士课程的报读者不乏中小学前线老师,进德修业,何其美好,诚为学界之福。有一位老师非常诚实,说学校教担繁重,没有喘息空间,无暇阅读。不说谎,并反映现实,情有可原!有一位面试者使我印象深刻。 「近来读些什么?」「我阅读面很广阔,什么都读,难以枚举!」「多读书好,面试时间有限,请举一部最好看的跟我们介绍一下。」「但我读书真的太广博了,举哪一部呢?」「没事,都可以!」「……er……er」「任何一本都可以,跟我们介绍就可以了。」「其实我近来比较忙,没有读到什么书。」
愈是繁忙,愈需要阅读。阅读可以减慢生活的节奏,让自己的脑袋冷静下来,重新整理与出发。我们的涵养大多透过阅读获得;读得愈多,我们便会成为更博学多才的人。
阅读情怀已逝? ●圣保罗书院 蒲苇老师
我常常到三联书店打书钉,有时也会瞄瞄墙角的十大畅销书榜。二○二二年六月的书榜颇堪玩味,榜首是梁万福医生的《好好准备变老——老人科医生给Young old活得自在的实用提醒》,第二位是马仔的《低能妈求生记》,难怪很多做出版的朋友,早几年已表明香港书市只有两类书尚可避免赔本,对象分别是小朋友和「老」朋友。无论如何,有这两类朋友,总比没有朋友好。
「如果我能出一本老幼咸宜的书,就可以发大财了」,想是这么想,实在知易行难。何况书榜并没列出销量,不管整体销情如何,还是能决出十大。
「阅读不好老是牵系市场吧,阅读谈的是情怀」,这念头对于爱打书钉并已准备变老的我来说,正中下怀,却又无处抒发。
我学校在初中设阅读课。学期初某天,我要往中三戊班推广阅读。师生礼毕,我首先向同学分发自制的阅读手册,满心期待同学欣赏的眼神,此时却有一道比课室空调冷得多的句子划破宁静。
「还派笔记?电子书啦!」说的人已经不是小朋友了,我亦准备来个情绪上的大反击。幸好我有阅读习惯,性情得以陶冶,便平静带笑道︰「是学校送给同学的,没有电子书,你不要的话,可以不拿取。」
「不是不是,我很想要。」我只能选择相信,顽石应该也带点情怀吧,或早或晚,迟速有时。
这位同学并无过错,他的想法,或正正代表介乎小朋友与老朋友之间的中学生、大学生、职青、青壮年人等等。电子化,有没有将情怀边缘化?得看对方化不化。我只是担心,点击率等同阅读率,键盘亦就此消灭了原子笔。
当开卷有益变成开机有益,掩卷叹息或已换作关机疲累。情怀已变,或说已经变心,转型恋上电子,能否结婚生子,大概只能像一条三式判断的阅读题型︰无从判断。或信则有,不信则无。或乐观一点说,对于别人的幸福,我是乐观其成的。回到准备变老的我,身为写了二十多年的老作者,眼见实体书无人问津,电子书有容乃大,还真有点不是味儿,情怀亦如冰封。为什么?出了十几本书,几乎没受惠过电子书的任何稿酬,像我这样的一位实体作者,此刻的样子神情,能不像沙漠吗?
主编:潘耀明
执行编辑:张志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