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 烽火记忆:父母在抗战岁月中的青春壮歌 ●周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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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八十年后的今天,我轻轻抚过父母留下的文稿旧物。墨迹虽已泛黄,但字里行间的热血依然滚烫。这些文字不仅是家族记忆,更是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作者忆述父母周钢鸣、黄庆云在烽火岁月分别以战地报导、爱国诗作及抗日歌词唤起全民一致抗敌,以文字传颂那时代的赤子之心。


抗日战争后的八十年光阴流转,如今我们又迎来了一个伟大的胜利纪念日。这些天我埋首整理父母亲的抗战纪念旧物,其中有母亲黄庆云在抗战七十年纪念时国家给她颁发的纪念勋章,还有父亲周钢鸣写下的《救亡进行曲》歌词。在晨光中仿佛被镀上一层金边,将我带回父母用青春书写家国大义的烽火年代。

父亲周钢鸣那年二十六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九三七年全面抗战爆发后,他毅然留在已成为孤岛的上海,用笔墨作为抗敌的武器。我常听他说起创作《救亡进行曲》的那个夜晚,闸北的炮声隐约可闻,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他与作曲家孙慎等进步青年挤在工人夜校里,字斟句酌地推敲歌词歌曲。

「工农兵学商,一起来救亡,拿起我们的铁锤刀枪,走出工厂、田庄、课堂,到前线去吧,走上民族解放的战场!脚步合着脚步,臂膀扣着臂膀,我们的队伍是广大强壮,全世界被压迫兄弟的斗争,是朝着一个方向。」

激奋人心的悲壮旋律就此诞生,并且很快响彻了大江南北,成为无数抗日志士的精神号角。 《救亡进行曲》与《义勇军进行曲》同为抗战歌曲的姊妹篇,激荡抗日救亡的洪流。他说那是民族精神的最强音,是千千万万普通中国人用血肉谱写的抗战史诗。

父亲最难忘的是前往四行仓库采访八百壮士的经历。苏州河两岸硝烟弥漫,他冒着流弹匍匐前进,眼见年轻士兵们用身体护旗的场景。归来后彻夜未眠写就的战地通讯,字里行间都是热泪与热血,这些报道后来成为研究淞沪会战的重要史料。

父亲后来又和《义勇军进行曲》(如今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的作者田汉先生等并肩战斗,辗转在各地的抗日前线,并跟随茅盾先生来到香港,写下了对战地记者工作指导书籍《怎样写报告文学》,成为当时革命根据地延安鲁迅文学院的参考教材。

与此同时,在南中国的香港,十七岁的母亲黄庆云正在用另一种方式参与救亡。她代表香港学生联合会,向即将北上的医疗救援队赠送战旗。母亲曾告诉我,那天维多利亚港细雨霏霏,她将绣着「戮力同心」的锦旗交到队长手中时,在场所有人都红了眼眶。

更难得的是母亲在《探海灯》报同时发表抗日诗作:

英雄奋身思报国,浴血挥戈杀倭贼。

鏖兵春夏且秋冬,转战东南复西北。

枪林弹雨拼冲锋,救死扶伤日不给。

更有粤人言不识,创痛向谁诉胸臆。

语言隔膜难相传,念此贱躯痛何极。

以身许国身非我,血肉之躯当炮火。

呻吟辗转穷呼天,狂呓犹将暴敌破。

顽疮不治成待毙,恒痛相煎血为泪。

捷报西风指顾间,孰令壮士身先死。

白云低低不敢飞,此日我军成玉碎。

七尺昂藏耻瓦全,奋起青年救国团。

振臂一呼群众起,救护队成何可观。

明日首途赴前线,愈我伤军军复战。

灭此朝食履扶桑,时日曷丧予及见。

买丝绣得旗赠君,珍重成仁一片心。

故国历历山河在,疮痍满目待君临。

【专题】■ 烽火记忆:父母在抗战岁月中的青春壮歌 ●周蜜蜜
周蜜蜜母亲黄庆云。
【专题】■ 烽火记忆:父母在抗战岁月中的青春壮歌 ●周蜜蜜
周蜜蜜父亲周钢鸣。

那些铿锵诗句至今读来仍令人心潮澎湃:「英雄奋身思报国,浴血挥戈杀倭贼」——这是对前线将士的礼赞;「枪林弹雨拼冲锋,救死扶伤日不给」——这是对战地医护的致敬。尤其「语言隔膜难相传」一段,真实记录了粤籍士兵在异地作战的困境,展现母亲对个体命运的深切关怀。

「以身许国身非我,血肉之躯当炮火」这两句,恰是父母那代人的真实写照。他们本都是文弱书生,却在民族存亡之际爆发出惊人力量。父亲用歌词唤醒民众,母亲用诗句鼓舞士气,他们以笔为枪,在文化战线上筑起新的长城。

记得十年前接到广东作家协会转来一位母亲当年的小读者来信,里面附有这首诗的剪报,但其中有些字迹不清楚,当时九十七岁的母亲即时拿出笔来补填上,我为她的记忆力深感震惊,十七岁和九十七岁,这是多么大的跨度呀,但母亲的爱国抗战情怀始终未曾改变!母亲告诉我,那支医疗队多数人再未返回香港。母亲说,她后来总想起那些年轻的面容,一直难以忘怀。

八十年后的今天,我轻轻抚过父母留下的文稿旧物。墨迹虽已泛黄,但字里行间的热血依然滚烫。这些文字不仅是家族记忆,更是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它告诉我们胜利来之不易,和平值得珍惜,而那种「苟利国家生死以」的精神,应该代代相传。

夕阳西下,我逐字逐句写此文,纪念所有为抗战奉献青春的人,他们的故事应当永远被传唱——在淞沪大地,在香港之畔,在每一个向往和平的心灵深处。

(本文图片由周蜜蜜提供。作者为香港作家、儿童文学作家、香港作家联会副会长。)


泣血岁月香港情 ●何佳霖

抗战组诗

当造物主闭上爱的窗户

一群铁鸟失去了血性的温良

这个被觊觎的港口海湾

一个肥沃的旧日渔村

一个个列强垂涎欲滴的香港

此时变成了孤岛

那些人是谁?那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没有人听见他们的话,没有人愿意听他们的话

落日像哭肿的眼睛透出冰冷的寒气

孤儿寡妇在承受莫须有的灾难

这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黑色的圣诞节,

时速在狂奔

子弹炸药在狂奔,

侵略中国土地的日军铁蹄在狂奔

火海以秒计漫过东西交汇的人类文明

断简残篇说不完国恨家仇

一些人把胸膛顶向尖刀留下丹心碧血

一些人壮志未泯捍卫脚下的土地山河

铁鞭拷打也榨不出同志的下落

谁说书生无用?你看周树人、柳亚子、茅盾、邹韬奋……

他们用生命拯救生命,以灵魂点亮灵魂

日子在沦陷,卢沟桥在沦陷

上海在沦陷,南京在沦陷

蒋委员长在沦陷,墙上的万岁在沦陷

广州在沦陷,启德机场上空在沦陷

香港在沦陷,世界在沦陷

打着「东亚共荣」的侵略者在沦陷

港督在沦陷,天皇在沦陷

不平等条约在沦陷,野心勃勃的战犯在沦陷

这是谁造的因,这是谁造的果

当中国人民自己站起来,当世界人民一起站起来

我们的沦陷就是你们的沦陷


烽火南溟香江抗战

一九四一,这一年的冬雨格外阴冷,云层灰暗,重重压在香港太平山顶,仿佛老天也屏住了呼吸,任由人间灾难蔓延开去。十二月的风本该带来圣诞的欢愉,但中国大地,山河已破碎。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半壁江山沦陷于敌人之手。岭南大地在敌我拉锯中艰难喘息。香港虽暂得偏安,却早成惊弓之鸟。

十二月八日,日军战机群如蝗虫般扑向启德机场,爆炸声震碎香港往日的相对宁静。侵略野心已无可置疑,本来还抱有幻想的港英政府节节败退。日军自东西两路越过深圳河南侵,其中一路入上水、粉岭,直捣大埔、沙田;短短半个月内便登陆港岛,穿过北角、太古等地,迅速建立滩头阵地,香港已变成任人鱼肉的城市。十八天后,半岛酒店楼顶降下米字旗,港督宣布投降。这是黑色的圣诞夜,南来的知识分子们藏起文稿,民主人士烧毁往日的一些信件,教授们将一些典籍埋进菜园,心里预感香港也不能幸免于这一浩劫。但他们,在承受国难的同时,仍怀希望。中国人绝不能就这样屈服,绝不能等死。他们心中有一腔热血,更有一盘对侵略者的新帐旧帐深深铭记。

战火连天的时代,也造就英雄辈出。著名文化人邹韬奋在此前经过几个月的宣传奔走,推动了各地的爱国救亡运动。他于一九四一年二月再次回到香港后,仍然坚持办刊,邀请茅盾和夏衍作主笔,他亲自负责撰写社论。他主编的《大众生活》每月发行量达十万份之多,得到广大读者回应。在他们的推动下,海内外华人抗日情绪日益高涨。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发展也促进了世界反法西斯统一战线的最终形成。在日军进攻香港的当天,东江纵队第五大队的部分游击队员奉命插进「新界」。那时,处于无政府状态的新界,土匪横行。他们配着长枪或短枪,大多数是英军溃败遗下的武器。村民不仅要面对日军,还要防范土匪的侵犯。武工队的指战员深感情况严重,当务之急就是团结群众,把大家组织起来一起维持治安。西贡昂窝村客家妇女凌娘就是巾帼英雄的典范,她不但慷慨借出自己家房屋给港九大队军需处办公,还鼓励两个儿子参加游击工作。她在家曾救治过病危的游击队员。她好比现代版的穆桂英,被誉为游击队的母亲。在苦难的岁月,总有一些心怀家国的人舍身成仁,同时为子孙后代谱写了永恒的光荣史。

南涌的罗屋是一个有二十多户人家的村庄,罗汝澄的家乡,他生长在一个华侨家庭,在当地颇有名望。抗战初期,兄弟三人参加抗日救亡运动。当战火燃烧他的家乡,兄弟俩带头把家里防匪的步枪、猎枪、信号枪都献出,动员村民有钱出钱,有枪出枪,组织群众自卫武装。

【专题】■ 烽火记忆:父母在抗战岁月中的青春壮歌 ●周蜜蜜
庄嘉禾《香港抗战记忆.香江永志》之一。

  营救工作如火如荼,新界郊外元朗客家围屋,十七岁的游击队员阿彩,用柴刀劈开最后一只樟木箱。这个曾经只会刺绣的蜑家女,此刻把祖传的嫁妆箱改造成担架。她将一件靛蓝布衫递给邹韬奋,自己腰间却别上了两颗土制手榴弹。邹韬奋,这位长期为民族的进步废寝忘食的文化战士,以坚定如炬的目光给这个稚气未脱的青年增加了信心。这批已深入香港基层的革命人士,他们离不开这里的村民,一饭一粥,一草一木,甚至一动一静,都与他们的救亡计划息息相关。

人口嘈杂,楼层昏暗的深水埗,一座唐楼的天台上,地下党负责人连贯的算盘打得劈啪作响。这个戴着圆框眼镜的「广东商人」,账簿里记着特殊的「生意」:三十二担药材等于营救茅盾的船资;五十匹阴丹士林布等于二十张假身份证;而昨天那口柏木棺材里,装的其实是发报机零件。他扶眼镜的左手小指缺了半截——去年在启德机场接应英国情报官时被铁丝网刮去的。他发誓,只要身还在,必须作战到底。

根据部署,廖承志、乔冠华和连贯等分别行动,通知住在九龙和香港岛的文化名人和民主人士,立即搬家隐蔽。在那个特殊时期,他们扮演各种身份,想尽各种办法,安排交通员到「棺材铺」老林那里:明日几点送七口「寿材」去西贡,要配「长生板」,接受任务的人心领神会,他们知道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所以每个参加行动的人都要读懂各种行动暗号,七位文化名人将伪装成送葬队伍,而「长生板」特指装有夹层的渔船,护送任务由武工队负责。这天黄冠芳打扮成商人,他买了几份敬神用的香烛、供品,见到廖承志等人后,每人一份拿在手上,扮作香客混进九龙城。当晚,廖承志等一行四人偷渡大鹏湾。他们既要避开日军海上巡逻队的搜捕,又要提防土匪抢劫。在夜幕的掩护下,凌晨三点顺利到达沙渔涌。武工队顺利完成了首次护送任务。他们的智慧和胆量已经超越了生死。正如后来移居香港的张爱玲所言:「香港是一座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乱世里的人,就像大海里的珍珠贝,被迫用痛苦孕育出绝美的光华。」香江两岸的灯火璀璨,恰是那代人以生命点燃的永恒火焰,他们敢以生命拯救生命,以青春交换青春。这就是民族气节与人性光辉。

参与这段艰苦救亡行动的见证者——九十三岁抗战老战士林珍老奶奶拄着拐杖说:「国家有难,任何人都不能置身于事外。」文化名流、民主人士、国际盟友在群众掩护下悄然北撤。香港抗战及海防博物馆里泛黄的报纸,西贡抗日纪念碑前的鲜花,老奶奶哼唱的战时童谣——都在诉说着那段烽火岁月。每当维港升起节日烟花,我们应当记得:有些光芒,穿越八十余年时空依然炽热;有些坚守,早已融入这座城市的精神血脉,随着潮起潮落生生不息。

(本文图画由庄嘉禾提供。何佳霖为香港诗人、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香港女作家协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