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广东制造业名城东莞,外来人口众多,同时集中了大量作家和文学爱好者,他们在东莞谋生、追梦,敏锐观察和真切感受城市脉动,创作了大批反映时代风貌、地域特色的作品。东莞市作家协会主席胡磊从多方面综述东莞文学的概况与特点。东莞作协副主席林汉筠十分欣赏宋代理学家李用,娓娓细说李用如何体现了隐者对知识传承与文化使命的坚守。文学博士张一文援引多部打工文学作品中的实例,阐释人名污名化修辞的现象与意义。东莞作协副主席黎启天以深情抒写大鹏湾,以鲜活笔触赞叹东莞的先进科技发展。本版主编潘耀明透过历史文化、文学作品,解读东莞文学基因。
解读东莞文学基因 ●潘耀明
在珠江入海口的冲积平原上,东莞的文学基因如同水网密布的河汊,在时间的沙洲中默默沉积。当我们开启这座城市的文明断层,会惊异发现其文学脉络相当古老——南汉时期的资福寺镌刻着岭南最早的文化密码,明代伦文叙的状元策论在莞香氤氲中酝酿出世,清初「岭南三大家」的诗文唱和更在虎门要塞的硝烟里淬链出独特质地。这座被误读为「文化沙漠」的城市,原来蕴藏着独特的文学矿脉。
东莞文学的原始基因深植于宗族社会的肌理之中。明清时期的凤台诗社成员在可园的回廊间吟咏酬唱,他们的诗稿往往先经族老审阅方能展示世人,这种集体创作模式塑造了独特的文学伦理。茶山南社的闺秀诗人群体更以刺绣般的精细笔触,在《妆楼摘艳》中织就女性视角的岭南风物志。作家郑小琼的《黄麻岭》系列诗作,巧妙地承袭了这种群体叙事基因,将流水线上的个体经验升华为工业时代的集体寓言。

上世纪九十年代打工文学在樟木头出租屋里疯长时,作家王十月曾形容其「带着机油味的抒情方式」。这种粗粝美学恰恰构成了对精致文学传统的叛逆,当时人在梳理民间说唱艺术时,发现打工诗歌的韵律竟与百年木鱼书存在隐秘的和鸣。这种古今对话在塞壬的散文集《沉默、坚硬,还有悲伤》中达到美学自觉,她笔下的工业区夕照与明清莞香商帮的暮色产生意象重叠。
六十后作家仍固守「榕树头讲古」式的乡土叙事,七十后则在《佛山文艺》的泛黄纸页上建构打工美学神殿,而八十后网络作家阿菩已将东莞元素植入《山海经密码》的玄幻架构。这种代际鸿沟在二○二三年东莞文学季的研讨会上形成激烈碰撞,中山大学谢有顺教授尖锐指出:「当文学记忆失去连续性,任何创新都是空中楼阁。」
全球化叙事与在地域性书写的角力日趋白热化。诗人方舟笔下《在东莞的民间行走》试图用GPS定位每个诗歌意象,却被批评为「地理学的文学殖民」;而青年作家陈崇正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半步村叙事》,巧妙将寮步香市传说转码为现代性隐喻。这种创作困境实质折射出城市的文化焦虑——正如哈佛大学东亚系讲座教授王德威在《岭南现代性》中所言:「当工厂流水线取代桑基鱼塘,文学如何为消失的地景招魂?」
尽管正拟编选的《东莞文学大系》工程耗资庞大,但其编纂体例仍沿袭传统地域文学选集模式。对比费孝通《江村经济》之于吴江的文化赋能,或是莫言「高密东北乡」的文学王国,东莞作家尚未找到属于自己清晰的文学坐标系。我不禁想起李欧梵意味深长的警示:「当城市沦为故事背景而非叙事主体,其文学终将成为无根浮萍。」
在构建粤港澳大湾区的蓝图上,东莞文学正面临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这需要作家们以考古学家的耐心挖掘文化基因,以建筑师的智慧重构美学体系,更要以先知的勇气直面精神荒原。或许正如可园以小见大、壶中别有天的造园哲学,文学的突围从来不是平地起高楼,而是在历史的褶皱处寻找新的生长维度。当第一缕晨光穿透厚街文阁的飞檐,我们依稀看见,那些散落在祠堂碑刻、厂房铁皮与咖啡馆笔电中的文字,正等待着特定的机遇,将它们熔铸成新的文学图腾!
(作者为香港作家联会会长、《明报月刊》荣誉总编辑、本版主编。)
湾区叙事的东莞样本 ●胡 磊
东莞是世界制造业名城,是著名的「打工之都」,是中国农村城镇化的典型,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精彩缩影。城市外来人口逾千万,各色人等杂糅相处,文学题材与城市叙事呈现多样化。随着社会的深入转型与急剧嬗变,东莞的社会生活现实呈现出强大的生命力和感染力,出现了很多城市叙事未曾涉及的新事物和新现象。对于东莞而言,相对于内地城乡的变迁,东莞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的变化,尤其具有代表性和中国特色。东莞城市叙事是这四十年中国经验的现场,因而对它的文学描写,在很大程度上具有文学史的意义,这又是东莞本土作家的一个天然优势。
东莞文学是粤港澳大湾区文学「东莞制造」的实践范本。在某种意义上,东莞文学的创作生态是大湾区文学创作生态的鲜活标本,具有某种代表性的意义。东莞文学作为一种动态性和开放性的城市文学现象,持续刺激和活跃了当下的中国文坛,并随着许多文化现象的出现而呈现出许多富有价值的新质。近年来,东莞文学发生了巨大的嬗变,出现了一些标志性的事件和代表性的作家,涌现了一个值得关注的作家群落,作为国内打工文学的重镇,具有现象级传播影响力的创作群落增多,在国内文学界形成了广为关注的「樟木头中国作家第一村」、「长安文学现象」、「桥头文学模式」等文学效应,从不同角度为当代文学提供了新鲜、有益、独到、有效的时代生活、城市经验与美学建构。随着东莞文学的繁荣,地域写作意识的觉醒,以及作家作品及其现象研究的深入,东莞文学自身的独特价值在逐渐确立。在个案意义上,东莞文学对大湾区文学研究具有普适性价值。
一、 面对历史的价值书写与致敬
文字是人类抵抗遗忘的有效手段,这也是作家书写的初心与意义所在。詹谷丰专注于历史新散文创作,他的系列历史散文《书生的骨头》、《山河故人——广东左联人物志》、《半元社稷半明臣》、《一座城池的一百张面孔》等,钩沉了东莞学人及文化贤达的文化形象,表现了一个地域群体的人文气节、士人风骨、书生情怀和英豪气概,从血脉、文脉和精神传统上,书写追寻理想、坚韧前行的文化人的命运。陈启文的长篇纪实《海祭——从虎门销烟到鸦片战争》,采用「国运与命运」的复调叙事,以一以贯之的叙事基调和历史在场感,书写了时空的沧桑感、历史的兴亡感和人生的命运感。丁燕的报告文学《等待的母亲》以彭湃母亲周凤的百年人生经历为主线,从一个特定角度勾连起百年党史,为红色文学的书写提供了一条新的路径。林汉筠的历史文化散文《岭南读碑记》,从本土历史文化和自然生态文化中挖掘资源,通过读碑的方式为东莞立传,沉郁的文字与碑文的历史积淀互为印证相映成趣。彭争武的长诗《虎门书》,「从空间中的时间,历史中的现实,以及诗歌里暗藏的人性辉光,共同讲述了一个地方的灵魂。」(谢有顺)
二、社会转型背景下的改革叙事
除了底层写作,东莞的文学创作还有不少关注反映改革开放题材的作品,这些文本与现实社会的改革实践形成互动的言说关系,再现了城市化背景下经济社会转型时期的新型社会关系、生活图景和精神征象。胡海洋的小说《太阳转身》,是后改革时代湾区社会生活的还原书写与经典叙事,折射千千万万南下打工谋生者的多维面孔与社会群像,反映社会关系变革和城乡裂变中各色人等的时代命运。现居东莞的陈启文的报告文学《为什么是深圳》采取全域鸟瞰与典型剖析相结合的方式,梳理了深圳改革开放四十年的发展轨迹,既突出他们与时俱进的智慧,也强调他们对改革开放精神的坚守。丁燕的报告文学《东莞转身》是一部纪实作品,叙写东莞作为城市的普通状态和东莞人的普通生活,透过地域性社会形态,洞见当代中国卷入的全球化变迁中普通人的行为与福祉。她的《岭南万户皆春色:广东精准扶贫纪实》,以图文并茂的形式讲述新时代中国扶贫攻坚故事,在充分把握时代精神的前提下坚持个性化表达,延续她一向关注转型期普通人精神状况的写作特点。周齐林的《香港大命脉:东深工程对港供水纪事》,是一个意义特殊的国家重大工程题材报告文学,记录东深工程对港供水的感人历程,从历史背景与国家目标起笔,是颇有价值的一次重要文学表达。陈玺的小说《珠江潮》通过生动的人物关系和特定历史社会背景,描绘了一幅东莞与世界接轨、历史与现实交汇的开阔恢宏的改革开放画卷,反映了改革开放大潮中广东人敢闯敢试的开创精神。与陈玺宏大史诗性叙事不同,莫华杰的小说《春潮》更带有一种个体成长叙事性,叙写的是改革开放大潮中昂扬奋发的青春奋斗史和时代新声交响曲。吴诗娴的长篇小说《向上生长的城》叙写改革开放潮流裹挟下内地小县城在萎缩,而建设中的新城充满了向上和向前的希望,揭示改革开放中多元文化思潮的冲突和激荡。吴向东、屈中朝的报告文学《一座城和一群人》,通过东莞劳动者群像式的纪实故事,探索「东莞制造」成功背后的人文逻辑,书写东莞经济腾飞的真相。侯山河的散文集《知秋房记》,把东莞与浙南两个地理意义上的符号,把东莞四十年那波澜壮阔的「工业革命」,用文学以史诗般的图景概括并浓缩,为改革开放艰难而光辉的历程抹上一个值得颂扬的范本。
三、后打工文学语境下底层书写
真正使东莞文学开始走向繁盛的就是与「东莞制造」步履共振的打工文学,东莞亦借此成为国内打工文学的重镇。农民工进城是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一个重要部分,「新生代农民工」生命图景成为都市草根书写的新焦点。通过文学叙事来关注他们生活空间的矛盾冲突及其生命价值的具体体现,已经成为当代城市文学的一个重要表现目标。塞壬的散文《奔跑者》、《沉溺》和丁燕的长篇小说《工厂爱情》等「工厂三部曲」系列作品,正是这一写作主题最直接最原生态的呈现。东莞的文学与生活处在一种零距离的互动状态,塞壬的散文《无尘车间》,描写现代化工厂里的生存状态,以及一个人在机器空间里的痛感和无感,作者打通了文学作品与现实之间的通道,作家不再是藏在生活背后的观察者,而是生活现场的直接参与者。她的散文被称为「具有足够的魔力、魅力和杀伤力」,因为她注重对个人内心体验的深度开掘和对人生命运的执着追问,她的散文集《沉默、坚硬,还有悲伤》、《镜中颜尚朱》即为明证。周齐林的《底色》以逼真的细节呈现底层的生存状态,用细节叩问生命,细致描绘艰难谋生的社会底层群像图,引发对于农村现状和外出打工者生存状况的深度思考。彭争武的诗集《寻找》,关注底层打工生活,在坚持底层叙事的同时打开自己的生命感知,进行艰难的自我审视和确认,从而谱写出一个时代变迁史和个人心灵史的双调咏唱。
四、城乡中国社会中的双重叙事
农村与城市的对比和冲突,一直是当代中国文学的中心焦虑。城乡冲突中的人性考察是当代文学的一个表达倾向。陈玺的长篇小说《一抹沧桑》以懵懂少年的视角,勾勒出了乡间孩童嬉戏的童年岁月,描绘了一幅具有时代特色的塬上全景风情画。他的小说《塬上童年》将童年的叙事作为一种现代性的审美情趣,描写一批典型农村人物的童年行迹及人物群像,展示了一幅风格浓郁独特的渭北地域文化图景。他的小说《风吹麦浪》,讲述一群渴望走出农村、迈向城市年轻学子的成长故事,对改革开放初期乡土中国的复杂呈现。 《世界微尘里》是莫华杰的自传体长篇纪实作品,是一部难得的「青少年励志范本」,以自己「一粒微尘」的飘浮,书写了一代人的青春,映射一座城市的温度和一个时代的变迁。陈启文的报告文学《可可西里》,直观地反映可可西里苍凉、博大、雄浑、神奇的地貌带给人的震撼,既是一部致敬生态文明之书,也是一部礼赞可可西里坚守精神之书。丁燕在散文《蝶变:一个家族的词语迁徙史》中非常真实地讲述自己家族作为「盲流」的家族史,她在为「盲流」恢复名誉,也在为移民所带来的文化大融合而歌咏。谢莲秀、香杰新的小说《东江谣》,以少年儿童的视角,描绘在改革开放大背景下,城市化进程中的变迁、发展、冲突,以及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心理和思想变化,并延伸出源头的生态之美、岭南水乡的人文之美,呼唤人们的家园意识、生态意识和环保意识。
在网络、影视文学方面,却却、禾丰浪、求无欲、华发生、陈长金、孔鑫雨、瓦力、王虹虹、打眼、环珮叮当、穆肃等为代表的东莞网络作家,立足东莞这片文学热土,正一步步朝着更高更远的网络文学目标发展前行。
在文学评论方面,以柳冬妩、胡磊、田根胜、严前海、曾海津、许泽平等为主要代表的评论家,关注本市文学创作,进行追踪式的批评与研究,促进了东莞文学创作的不断发展。他们重视文学现场的批评实践,具有较强的批评活力。
五、余论
作为国内新一线城市,东莞文学是大湾区文学版图上的重要区域,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将其视为中国当代文学区域性发展的一个实践样本,具有与中国现代化进程同步发展的当下性、时代性、典型性和文学对话性。从整个文学发展史来看,所谓的湾区文学无疑只是一个时代性和阶段性的文学积淀和基础。湾区文学确实已经成为具有鲜明代际特点或时代特征的集区域性、阶段性于一体的具有相当规模和成就的文学类型。湾区文学书写不可能离开中国城市转型和社会转型这一复合性背景,城与乡始终是湾区文学赖以存在的双重根基,尤其是这一文学形式始终不可能离开熟悉的湾区生活场景,它既是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产物,也是中国当代历史、现实和未来的一种隐喻。湾区文学具有社会学的观察视角和认知价值,其生命力在于能否有效书写当代中国尤其是城市化过程中新的思想、情感与经验,以及能否以独特新颖的形式加以表现。湾区文学如何反映湾区的文学现实?如何基于新的价值选择而作出新的文化阐释,如何寻求一种新的价值立场和言说方式,这应该是当前其普遍关切的现实问题,湾区文学遭遇的困惑必然也是中国文学遭遇的困惑。
(作者为中国作协新时代文学研究中心(中南大学)研究员、东莞市文联副主席、东莞市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