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香港的苏格拉底——悼李天命博士 ●曾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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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作者与李天命先生的师生情缘,始于中学时期接触《李天命的思考艺术》,其后进入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并成为其助教。凭借经年来近距离的相处和观察,生动刻画这位「香港苏格拉底」如何以其独特的思考方法和率真个性,影响一代知识分子。


那时我还是一个中二学生,有同学问我知道李天命是谁吗。同学是基督徒,分享当中一个论证:上帝能否造一个他不能搬起的石头。若不能造,他非全能。若不能搬,也非全能。忽然思维世界开放了一个大空间,急请妈妈给我几十元,买了一本《李天命的思考艺术》。首次看到逻辑符号,还有注脚。要知道,这是一个只看过金庸和卫斯理的少年不能想像的。

更不能想像的,是像李天命(下称李生)这样的一个知识分子,会分享他学飞刀、赌沙蟹的经验。更难以置信的是他说自己少时很野蛮,会打架,会撒尿在自己的饭上——简直是侠士——「狂士」或者更准确了。但他又在书中分享他对诗和对哲学的看法,武侠世界跟学术世界竟然接上了。

后来我真的进了中大哲学系,不是白纸一张,我是或明或暗地跟着李先生给我们描画的「哲学蓝图」去体验哲学的︰哲学是浪漫的,是对人生的探索。大学是自由的,可以读逻辑但也是恋爱时间。别忘记,李生的爱情哲学观是很受欢迎的。最后,还跟李生一样写诗,故还加入吐露诗社,写写哲理诗。李生还写了一本《存在主义概论》,我们当然也要读读沙特、尼采。我知道我不是孤例,李先生影响或「荼毒」下一代,绝对是「入骨」程度的。

《语理分析的思考方法》则是几乎每个哲学系学生都会知道的著作。即使未读过,也对「思考三式」琅琅上口。先要弄清字词意思是什么,然后问有什么理据,再问还有什么可能性。很简单,但也很实用。大家在哲学导修课总会用上几招,后来发现有人滥用,也明白哲学思考要有更多技巧和学养支持,才没那么珍而重之。然而,后来自己教思考方法,还是会教学生这三式——可见李生提炼精华的功力。

大二时真的可以上李生的课了,记得那课是「哲学分析」。对他的讲授内容几乎全忘(但公平地说,对其他老师的课也是),但却记得他屡屡提到现在的哲学是堕落的,没影响力的,只是学术游戏。真正的大哲是耶稣、释迦等人物。对于才刚对哲学「上力」、「投入」的人来说,这无疑太不「啱听」了,我还想上研究院啊。现在,却真切明白李生虽受分析哲学训练,却能对分析哲学和整个哲学的深入大胆的反思,他提出「哲道」,指出哲学不是「纯抽象理论」,不是抽象真理,而是跟人生和文化接轨。这其实与美国分析哲学家理查.罗蒂(Richard Rorty)所讲的「后哲学文化」异曲同工。后哲学文化是罗蒂提出的一种文化理想,主张应摆脱寻求普遍真理的企图,而以对话、语用、叙事与创造力作为文化进步的方式。哲学退居为文化的一种声音,而非裁判或基础。而李生的哲道,跟牟宗三先生所说的「生命的学问」相应。

因材施教

当时有师兄说李生的课没东西学,我也半信半疑。的确,他没有投影片也没笔记,表达随意,甚至迟到。但现在回想,他是另一种教者,甚至是现已失落的真正教者。教者的意思是根据学生状况、悟性和根基去施教,而非机械式、罐头式贩卖知识。修李生课的人,非哲学系的往往比哲学系的还多。而李生跟学生对话时,总会问对方名字,我当然是「阿明」了。但这个「阿明」若非哲学系学生,李先生就会用另一种语言去沟通。但在哲学系学生耳中,那解述仍是十分正确的。 「因材施教」正是这个意思吧。

哲学系的课多在新亚书院,课后大家就会在新亚餐厅续谈,五湖四海的人走在一起。大家当然想听李生多讲,但他总会礼让,况且他往往要「食一支烟」。这个情景,就没有什么「学术明星」、「不可一世」和「逢佛杀佛」的联系,反而像见到活生生的苏格拉底在思辨、讨论和解惑。当然,李生从没有说他怕老婆。

完美主义

二○○三年,我也真的如愿入了研究院,有时又会感到李先生所说的太浅、不够学术,渐渐远离他的框架和影响。但不记得是我主动争取还是巧合,我做了李先生课的助教。李生那时候还很受欢迎,我目睹人们怎样朝圣,上课前半小时已有人来「霸位」,准时的也可能要坐在地上。最夸张的一次,是李生迟大到,学生痴痴地等。等了四十五分钟。李生来了,解释他为何迟到,学生听得津津有味。我记得他说能控制在睡梦中不流口水、扶乩ABC,还有他最爱吃太太煮的原味出前一丁。这完全跟哲学研究扯不上边,但我仍记得,因为有血有肉。

他也会提及他那永远都未写成的一系列著作。最近读英国哲学家帕菲特(Derek Parfit)的传记,发现跟李生也有近似之处,他们强于分析,也持完美主义,过清教徒式的简单生活。帕菲特有如强迫症地拍摄某些城市,李先生则时时提及自己深宵看国家地理电视节目,看老虎如何捕杀猎物。李先生当然会顺便「踩哲学几脚」,说看电视比读哲学还有益。这样说可能尖酸,但我相信是他真心所想。况且他待人极宽,我作为助教,入错分,犯了错。他在电话着我直接入他办公室,在电脑系统改正即可。首次和最后一次入他办公室,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地下有一大堆信件。两种解读,一、他极潇洒;二、他对哲学系全没归属感。

李天命现象的反思

现在回想,能够如此表达自己实在难能可贵。李生是一个真人,他有可爱也有可争议处。而李天命现象则是一个运动,它是香港在相对自由环境时追求的一个独立思考、求真的诉求,这的确提高了民智和公民意识。李生也对大学日趋管理主义、精英主义充满不屑、哲学的堕落只是其中一个小部分。李天命现象本身是批判性的、也是建设性的。然而,李天命现象包括有人把李生当成神,但正如李先生自己所说︰「神像之所以特别高大,原来只因大家都俯伏在地上罢了。」若你平等地跟李先生谈天,你只会看到一个幽默、可亲的智者。

后期李先生的声誉不像过去那么高,这当然是因为他一些言论,也许因为时代已变化了,价值和口味也改变了。现在管你有李先生的口才,也未必能吸引拿着手机的学生。吾爱吾师,但我认为有李生常在言谈间说脑袋只拿来思考,不拿来记事实。的确,思考处理的是推论、和找出错误的推论(即谬误),而讹误则是错误的事实陈述,非关思考。这区分重要,但重思考轻事实的态度,其实也会造成误判。毕竟思考不仅仅是逻辑或语理分析,而是对世界与社会的正确和多元认知。

但没有李生,可说也没有今天的「阿明」。我愿意永远把李生看成是香港的苏格拉底。

(作者为香港大学哲学博士,着有《参与对等与全球正义》。)

【特稿】■ 香港的苏格拉底——悼李天命博士 ●曾瑞明
《李天命的思考艺术》。 (资料图片)

【创作园地】■ 大埔火灾叹并序 ●莫云汉

大埔宏福苑大维修,各座栋宇皆围上棚网,不幸于寒月风高物燥之际,遽生五级大火,三日始息,七座大厦尽毁,死者百余人,数千人无家可归。有指承建工程者围标串通,更为谋厚利,以易燃之棚网偷换避火之棚网,致火势一发不可收拾。灾情之惨,为香港前所未有。

北风天上来,号怒摧心裂。

烛龙凶且狂,一发情即绝。

伸爪猛飞升,熊熊吐赤舌。

就燥而炎上,烧城势不竭。

一幢复一幢,火焰连环接。

四围千户窗,烟吞积灰啮。

高墙无内外,层层狱炼热。

可怜大埔村,顷刻同秦阙。

栋宇三日焚,百余生命夺。

岂意投归家,家成葬身穴。

几人报生还,几家阴阳别。

灾祸知何由,权贵相勾结。

窃利串围标,棚网当媒孽。

此物易助燃,东窗谁敢揭。

丝网结千千,愁云千千叠。

邻坐慈山寺,菩萨低眉睫。

底事敛悲怀,中肠冷如铁。

火海隔岸观,得聆哀音切?

且度红莲朵,魔降冤昭雪。

甘露泽我民,割离一切劫。

注:李白〈北风行〉:「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姜亮夫教授以「烛龙」与「祝融」音近,故疑烛龙即祝融。宏福苑背邻慈山寺,竖有七十六米高之观音大士像。

(作者为香港珠海学院中文系荣休教授暨客座教授、香港理工大学中国历史及文化学系客座教授。)


悲大埔屋苑火灾连想 ●邝龑子

二○二五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大埔宏福苑于维修期间发生大火,八座三十多层大厦中七座焚烧,至今造成一百六十一人死亡(包括一名殉职消防员)、七十九人受伤、数人失踪。此为香港回归后第二宗五级火警,亦为七十多年来伤亡最惨重之本地火灾。同年秋季,东南亚多国连月天气恶劣导致严重洪灾,共千余人罹难,数百万人流离失所,物资不足,救助受制。种种灾难,心戚戚然。

高楼经卌载,破损正维修。八柱围棚网,封窗暂作囚。

风干群物燥,暗患入深秋。行止应添慎,粗疏总蕴忧。

轻肆招祝融,边隅生火屑。乘风卷祸飞,连环伸火舌。

助虐泡沫胶,顷刻洪炉热。劣网早销熔,竹棚多爆裂。

烟囱效应增,火浪掩高层。警示鸣钟默,人群那保生?

窄室惊慌困,灰尘扑道腾。鸟兽无方散,冲天烈焰烹。

余悸守灾场,摧心焦虑显。归来凄怆呼,难唤亲朋现。

天灾岂尽知,人祸堪减免。聚散原常律,无辜轰噩变。

云梯伸上下,水炮四边忙。戮力千夫勇,难开炼狱仓。

危艰长领命,救护仰消防。刚毅殉职守,尽忠留远芳。

香江恋自由,标榜营商捷。监管向从宽,今朝吞惨烈。

员工惯按章,少见深关切。孰境更伤情,生离抑死别?

塑胶催蔓延,物料非殃首。超荷电流崩?烟蒂乱丢久?

真相待深查,疑团当考究。何方罪责担?昼夜民思候。

殃祸无分野,人间信有情。物资纷涌至,暖泪送温馨。

一方哀苦劫,举国展精诚。捐赠千山集,同胞万户声。

邻邦暴雨侵,罹难千余体。资力未随心,支援常不继。

炉峰惨剧中,室宅灾民蔽。命运叹参差,翻思当自励。

烧毁两千户,连通百万心。沉伤能奋进,福庆再欣临。

败瓦堪重建,新晖扫故阴。凤凰起灰烬,人在有家音。

(作者为耶鲁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哲学博士、香港大学中文学院名誉教授、南溟诗社社长兼主席。)


告别李天命老师 ●陈汉梁

李天命老师的告别仪式,在二○二五年十二月十二日(星期五)中午时分举行。

仪式照老师生前的意愿——潇洒简单。

不大的灵堂庄严清雅,一大束白玫瑰放在老师的头像前,遗容略显苍白,但宁定安详。

为免传媒报道,保密功夫十足,只限亲属和紧密友人参与,但仍挤满了整个礼堂。亲属之外,大部分是老师的学生和学生辈朋友。

轻抚着棺木,瞻仰着遗容,真的有说不出的伤痛。

想着老师曾说:「生死的界线不是很清晰的」,就情不自禁,悲从中来,忍不住热泪盈眶,终于还是一涕为适。

仪式并无什么繁俗、嘈杂和喧哗;置身其中,反而感到宁定、温馨和关爱。后来回到家,妻子说,她一直感觉到老师在上方看着我们,不禁恍然大悟。老师待人处世,一直是真诚亲切。与之相近,总能感受到那种温暖和关怀。今天就算天人相隔,依然能领略到。

今天做晚餐,哗哗的水声,似乎听到老师那辩才无双的语音流淌激越。那黄心番薯和红萝卜,竟然成了郁郁黄花,似乎嗅到那语理分析的甜蜜与芬芳。室外盘旋的雄鹰,自然就想起那充满笑意的、熟悉和锐利的眼神了。

老师,我在这无尽的虚空中和感触到的有限时,知道与您时时在这个永恒的宇宙同在。

(作者为香港自由撰稿人、邮票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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