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从事筹款慈善工作,可以救助患病及有需要的贫苦家庭;从事写作,可以安抚因挫败而沮丧的人,开解心有苦楚或行差踏错的青年……」二○二四年十一月底,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访港领受第十九届「爱心奖」,并在香港大学与师生作了文学分享,港大讲师赖庆芳参与其中,细述莫言的行善和文学创作观点,以及两者之间的微妙关系。而本版主编潘耀明亦谈莫言作品的深刻震撼及其写作理念。
莫言别记
●潘耀明
最要紧的是让思想成熟,成熟到您为它而燃烧,为它而哭泣,成熟到它使您日夜不得安宁的地步。这时候您才去写,内容自己就会出现。
——托尔斯泰《同时代人回忆托尔斯泰》
读莫言的作品的心情是沉甸甸的。正如去年逝世、美国前爱荷华写作计划主任聂华苓曾在电话中对我说,作品的本质很重要,莫言的作品是沉重的,也是厚重的,这正是他的作品深刻和令人震撼之处。
莫言在获奖后,郑重向外界推荐他的长篇小说《丰乳肥臀》,这部以九十日时间写出来的五十万字小说,几乎是中国近百年历史的缩影。书名「丰乳」是母亲,「肥臀」是比喻大地,意喻「母亲大地」。全书共分七章,是以家族史呈现的,故事以发生在上官金童这个混血儿身上及他的母亲上官鲁氏身边事铺陈的。
这部小说从题材到内容可以说是慑人心魄。莫言说,在小说中写上官鲁氏的艰难经历与他母亲那代人有一个共同经历。
莫言曾表示,他经历了写作的三个阶段:一、把好人当坏人写;二、把坏人当好人写;三、把自己当罪人写。他阐述道:「在描写历史的悲剧时,我同时发现了历史的荒诞性和历史的寓言性,许多昨天还被看作神圣的事情,今天已经变成了人们口里的笑谈。许多当时似乎明白无误的事情,今天已经很难分出谁是谁非。」莫言在小说中,希望从之前遮蔽他双眼假大空的巨网中脱颖而出,还原历史的真相。
莫言是一个严于自剖的作家,他在谈到自己的经历,从不诿过。他的作品处处浮泛自我的救赎感。他认为:「如果一个作家不能深深的自我反思,那么他肯定不是一个宽容的作家。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把一切问题的根源都归罪于外界,当有一场巨大灾难发生时,实际上无论是施害者还是受害者都负有责任。」
莫言庄严地宣称:「我想,时至二十一世纪,一个有良心有抱负的作家,不会再去为某个阶级或是政党充当吹鼓手,他应该站得更高一些,看得更远一些。他应该站在人类的立场上进行他的写作,他应该为人类的前途焦虑或是担忧,他苦苦思索的应该是人类的命运,他应该把自己的创作提升到哲学的高度,只有这样的写作才是有价值的。」
正如上海复旦大学教授、评论家陈思和指出:「中国文学一直被政治捆绑,被各种意识形态压制,用鲁迅的话来说,总是处在『一个奴隶的时代,不得不用奴隶的语言在发言。』不能说已经没有奴隶的语言,但是毕竟今天有所不同。这样一批作家,今天就成为当代文学最优秀的作家。」
可以说,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在小说创作特别是长篇小说,是一个较开放的园地。如果读者深入研读莫言同一辈作家如刘震云、苏童、余华、王安忆、阎连科、残雪、贾平凹、韩少功、李锐、张炜等作品,就知道他们是「站在人类的立场」,破除过去政治的拘束,努力去揭示人性的本真。因此,更有普遍的现实价值。
莫言终于来了。过去曾传说他要来香港出席文学活动,但只闻楼梯声。这次来港出席香港大学活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露面不多,他这次捎来他去年出版的《不被大风吹倒》,令人寻味。
莫言的近作《不被大风吹倒》,意喻人们即使被「大风」吹袭,遭受挫败或陷入困境,却不会被打败,饶有意义。
(作者为香港作家联会会长、《明报月刊》荣誉总编辑、本版主编。)
莫言之行善及文学创作观点
●赖庆芳
诺贝尔文学奖由一九○一年迄今有逾百年历史,仅有两名华人获得此项殊荣。一乃千禧年获奖的高行健,二乃于二○一二年获奖的莫言。莫言是土生土长山东人,也是首位中国籍作家获得此项殊荣,其作品曾在大中华地区掀起一轮热潮。

莫言之行善
去年莫言到访香港大学参加会议,顺道出席中文学院师生论坛,将文学与慈善连系起来。他云:「不论是教育、宗教或家庭等等,都是教人向善;『善』是文学该有的。」又云:「在文学创作里,作家可以毫不留情的揭露『恶』、批评『恶』,但『善』最终必须战胜『恶』。」
莫言多年前开始从事慈善活动,是次来港出席会议之余,接受由港澳台湾慈善基金会颁发的第十九届「爱心奖」。据奖项终选委员会主席、颁奖嘉宾、港大前任副校长李焯芬教授所述,港澳台湾慈善基金会之成员皆乃有心而低调的行善者。以笔者所知,爱心奖创办人乃香港泰山企业林添茂先生。
作为首名山东作家获得此奖项,莫言表示会全数捐出十九万美元奖金,希望每分钱都能用在有需要的人身上,让更多人受惠。据闻莫言做善事的缘起,始于自身罹患心脏病,得知有一慈善基金,帮助患心脏病的儿童,而在中国大陆,儿童做心脏手术,费用由两三万至五十万不等。两三万元对山村小镇的贫穷家庭而言,筹借皆困难。他云:「若不做手术,儿童会有后遗症,甚至夭折。」作为过来人,他对患病儿童更多几分怜惜,故十分支持慈善的救助。他说曾救助一个两三岁小孩,小孩恢复健康后叫他「爷爷」,令他感觉温暖,也体会行善的快乐。
因每个人的力量有限,莫言认为若能透过媒体传播,可让更多人知道,吸引更多人参与:「慈善是每个人都需要的,帮助他人可以令社会健康发展。」莫言之论不无道理,世界有不少苦难者,若能减其苦涩,助其度难关,可避免社会出现悲剧和不幸。
莫言认为做善事不仅仅指捐献金钱,也可捐献精神、体力和时间。 「慈善不在于捐钱多少,在于拥有一颗爱心。」他笑云自己不点赞捐最多钱的人,却点赞捐了一毛钱的人。因为对方以一毛钱表达精神上的支持。他又以万里长城为喻,指古代长城的建造由一块砖始;做善事亦然,由他与朋友(书法家王振先生)两个人共同启动救助儿童的慈善基金——「两块砖公益基金」。十年前,莫言已捐出稿费逾百万元人民币,救助患先天性心脏病的儿童。而「莫言同心」等公益计划,至今已救助一百七十多名儿童,亦开始协助有需要的贫苦家庭。


莫言之创作
莫言身体力行做慈善,将稿费捐助患病儿童,亦以写作鼓励活在恶劣环境下的人。新书《不被大风吹倒》有意鼓励年轻人及受挫者。他云「大风」有象征意义,象征人们在各种困境和绝境等等,每个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困难。他希望年轻人在急剧变革的时代,遇到艰难也不要灰心,要相信一切会朝着美好方向转化。正如古人所言:「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是世界变化的规律。
莫言相信人越在困难之时,文学作品越能击打人心,他希望读者像他一样,不要被大风吹倒。新书有两句:「一个人可以被生活打败,但不能被它打倒。」是转化海明威(一八九九—一九六一)之名言而来。海明威《老人与海》云:「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A man can be destroyed but not defeated)」,揭示人类至死有不屈的精神。
《不被大风吹倒》书中有一段颇生动的描述,展示此种顽强不屈的精神:
我被风刮倒在地,双手死死地抓住了两丛根系很深的牛筋草,才没有被风刮走。我看到爷爷双手攥着车把,脊背绷得像一张弓,他的双腿在颤抖,小褂子被风撕破,只剩下两个袖子挂在肩上……大风过去了,爷爷保持着这个姿势,仿佛一尊雕塑……我们就像钉在大坝上一样,没有前进,但是也没有倒退。我觉得从这个意义来讲,我们胜利了。
莫言以文字鼓励年轻读者,即使被「大风」吹倒,被挫败或困境折磨,也不能被打败。
在大学执教文学创作多年,笔者发现写作之法古今中外大致同道,〈莫言写作小技巧〉一文亦不例外。它以轻松的笔记体胪列几点共通的创作方法:「一、阅读是最好的老师;二、读得多但不写也不行;三、初期写作不要回避模仿;四、写作可以从自己写起;五、可以把小说写成给亲朋好友的信件;六、写作时要调动自己的全部感官;七、学习从听故事的人变成讲故事的人。」
莫言明显认同文学创作源于阅读,故此云「阅读乃最好的老师」。多读后,要多写——开始动笔写作。初期的写作,是由模仿而来。莫言举鲁迅的《狂人日记》为例,认为有模仿果戈理的痕迹。他所提及的果戈理,即俄国作家尼古拉.果戈里(Nikolai Vasilievich Gogol-Yanovski,一八○九—一八五二),着有短篇小说《狂人日记》(Diary of a Madman)。小说以日记式手法,写一个被迫疯者的见闻及生活点滴。据笔者所知,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不论是日记式叙述方式,或人物的颠狂形象,或多或少模仿果戈理的短篇小说。
由于文学离不开生活,莫言认为:初学者可从自身经历开始创作,写自己身边的人或事、写亲朋好友的事情。笔者十分认同此点,过去廿载春秋皆让初写小说的学生,以己之经历融合虚构情节落笔。莫言相信:「写童年就是写故乡,写故乡就是写自己最熟悉的人群。」他以地大物博的神州作前设。香港乃弹丸之地,对土生者而言,香港乃故乡亦乃现居城市;对土长者而言,记忆由此地开始,创作亦以此地为题;对移居者而言,香港的确是故乡。
不论是否以故乡为题材,初写小说者会感觉落笔困难,写书信则感觉较轻松,因人们总有写书信的经验。为此,莫言建议将小说写成给亲朋好友的书信。其建议新颖而美善,世界有不少书信体的小说,如珍.韦伯斯特(Jean Webster,一八七六—一九一六)的《长腿叔叔》(Daddy-Long-Legs)就是著名的书信体小说。莫言又指出,写作时要动用自己的全部感官﹕眼、耳、鼻、身体、皮肤等等;调动感官作虚构想像,让故事更具细节可描述。笔者去年初曾撰文论金庸运用各种感官——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心灵感觉描写美人,与莫言所述刚巧有共鸣之点。作家运用各种感官创作,看来乃不争之事实。
不仅文学创作可用五官,写作的根源亦源于五官。莫言之创作根源,乃始于五官之一的听觉——聆听祖父长辈讲故事。他自云有一个会讲故事的祖母、一个会讲故事的祖父,以及一个比祖父更会讲故事的祖伯父——「大爷爷」,培育他在文学方面的自信,以及与文学、艺术相关的想像力。幽默而言,中国有首位作家取得诺贝尔文学奖,读者该先感谢其祖父母及祖伯父的培育——没有他们的启迪,也许没有后来的莫言。
从事筹款慈善工作,可以救助患病及有需要的贫苦家庭;从事写作,可以安抚因挫败而沮丧的人,扶持心灵脆弱而想不开的人,开解心有苦楚或行差踏错的青年……文学创作以优秀的文字救助心灵受伤的人,何尝不是一种以文字筑建的慈善项目?文学承传语言哲学及历史文化,又何尝不是千年华夏文化的长城?
作家以己之力筹款,协助有需要的儿童;以己之创作,抚慰人心,谁敢说慈善与文学没有关系?
(图片由赖庆芳提供。作者为香港大学中文学院硕士课程讲师,历任香港珠海学院副教授等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