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传统文化艺术的现代启示与求索——专访郑培凯教授●方舒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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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郑教授随手就做出学问,看似『偶然』,但归根结柢,是他与生俱来对美学和文化的欣赏能力,这是他人生的『必然』机遇,两者扣合,才开出繁花满路,硕果累累。」作者专访郑培凯教授,从其求学之路说起,探讨历史的偶然必然、他随心所欲的文化因缘、以宏观背景理解文学与历史的重要,以至生命性灵体悟的能动性与启发。

缘起

十多年前,上海画家谢春彦老师介绍郑培凯教授给我们认识,其实早在这之前,我已经常看郑教授的文章,佩服佩服。

一直以来,我都非常惊讶郑教授笔下所涉猎的题材,可以这么有趣,可以这么广泛。而偏偏这些题材都是我喜欢的!例如昆曲、茶文化、陶瓷、书法、苏东坡和中式庭园景致……

很早已想为郑培凯教授做一次访问,六月底去听中华文化节的「大师传艺.寻古知新」、郑教授主讲的「传统文化艺术的现代启示」讲座,心念再起,然而,正正因为他研究的题材犹如天女散花,只说其中一项已经可以出本专书,这区区几千字的访问又能说些什么呢?

于是我定出一个方向,就是谈谈他求学之路,而他在外国修读历史,这些有趣的中国文化艺术研究项目又是怎样来的?

在城市大学的一个会客室,一盏清茶,且听郑教授娓娓道来。

历史是偶然还是必然?

访问中,喝着他夫人鄢秀教授泡的一杯好茶,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问题:「历史是偶然还是必然?」

因为郑教授在耶鲁大学的博士论文,是研究明末文学家、戏曲才子汤显祖。而巧合的是,汤显祖以其戏曲知名的年代,在西方也有一位伟大的剧作家莎士比亚,他们不仅在同一时期各领风骚,更于同年去世,时为公元一六一六年。啊!还得再加上一位西班牙的伟大剧作家塞万提斯,他们虽没能同年生,却在同年死。

东西方戏曲文学的发展轨迹如此巧合,是历史的偶然还是必然?

访问郑培凯教授是非常愉快的,因为他对所有提问,都能够扼要而清楚地回应,而且妙语如珠。

郑教授是山东人,但自小在台湾生活,及长考入台湾大学外文系,后再到夏威夷大学进修,又因授课老师关系,他辗转到了耶鲁大学攻读历史博士学位以及哈佛大学完成博士后。

如前述他的博士论文是以历史角度研究汤显祖和李贽在晚明的文化与艺术发展。毕业后,顺理成章在耶鲁教书。

当年他以为自己会一直留在美国,但人生的轨迹无人可料知,在今日回想美国求学时代,郑教授仍不断笑着说:「那段日子真幸福。」

幸福不是唾手可得,幸福在哪儿?原来他那时遇到了一位非常开明的指导教授,除了接受他所选择的研究项目,并成功筹募经费,他的恩师就是耶鲁大学的史景迁教授,他至今念念不忘。这位老师为他争取了六年奖学金,使他得以顺利进行个人心焉向往的项目。

汤显祖是他的博士研究主题,为此,在六年间他从美国到国内作出多次的考察之旅。一九七六年他第一次来到苏州,网师园刚完成修葺,并开放给大众游赏。 「这个网师园真的很棒!我一看就着迷。」郑教授高兴地说:「然后我就对中国的庭园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跟着郑教授告诉我苏州最好的庭院在哪里,而知名庭园的特色又是什么,如数家珍地滔滔不绝。其中他说到拙政园「与谁同坐轩」特别之处,他说:「此轩在拙政园中一亭,背衬葱翠小山,前临碧波清池,环境十分幽美。其名字取意宋苏轼词:『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
哈哈,我的答案,还以为是与素心人同坐。郑教授低声说:「苏东坡就是苏东坡,其答案是『明月、清风、我。』」

一般人在风景优美庭院闲逛之后,喝杯茶就心满意得而去,但郑教授不一样,他看到喜欢的,立即融合美学、艺术和历史来研究一番。

这种「偶然」的学术研究,还有一件是他在台湾大学教书时的经验。郑教授回忆,上世纪九十年代在台大教书时,那时茶文化兴起,台北到处都有风格优雅,又富文化气息的茶店。那光景,他就会把课堂搬到校园附近的紫藤庐茶室去,和学生一边喝茶一边上课,十分风雅呢!谁知这茶吃着吃着,他觉得中国的吃茶文化源远流长,但没有人细心研究整理其历史,真是可惜……

【特稿】■ 传统文化艺术的现代启示与求索——专访郑培凯教授●方舒眉
郑培凯教授在古典诗词、古典园林、戏曲、陶瓷、茶艺等中华文化的多个领域皆造诣非凡,常与不同大家交流,左图为饶宗颐教授(左),右图为金庸先生(坐者)。右图郑教授旁为夫人鄢秀教授。
【特稿】■ 传统文化艺术的现代启示与求索——专访郑培凯教授●方舒眉

随心所欲的文化因缘

接下来,大家可以想像得到,郑教授又在闲余的时间研究中国茶文化去了。

我们去日本时,看见他们的「茶道」蛮有规矩,可谓文化深厚。殊不知,经郑教授考据,我们中国人古代的茶文化,就是如此精致,他说:「冲茶要打花,就如现代的咖啡『拉花』一样。古人吃茶是色香味俱全,日本是学习了中国的茶文化,而自成一家。」

其后,他研究陶瓷、泉州的海上贸易和苏东坡,都是类似随心所欲的因缘,凡是他身边跟艺术文化和历史有关的,他都兴趣满满。

在台湾大学执教一段时间之后,一九九七那一年,他被大学学长张信刚邀请到香港城市大学任教,并主办中国文化中心,推广中国历史与文化的必修课,包含社会历史、古典文学、建筑美学等。

中国文人雅士都醉心诗词书画及戏曲等艺术,郑教授谈起这方面的陶冶与熏陶,一切皆因他自小家教甚严,父亲是一位书法家,「每天他都要完成其必须作业,才可以有玩乐时间。」他说。

基于此,他早就潜移默化,不知不觉地深深地与中国文化艺术结了缘,也促成他选择来香港教学的缘份。

来香港任教之后,他更在香港和专攻语言和翻译的鄢秀教授结婚,两人也同在香港城市大学工作。郑培凯赞赏太太个性细腻又细心,能与志同道合的她,一起结伴走人生路,幸运又幸福。此外,鄢秀也与他合编过好几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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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三年在美国印第安纳大学第一届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间与会者合影。右起:郑培凯、马泰来、孙述宇、杨沂(笔名水晶)、夏志清。

以宏观背景理解文学与历史

每一样他喜爱钻研的物事,基于历史学家的角度,所见所看到的就是另一番天地,更宽更广更有境界。正因如此,这位文史学家在古典诗词、古典园林、戏曲、陶瓷、茶艺等中华文化的多个领域皆造诣非凡,著作等身。

他笔下的汤显祖和苏东坡,为大家呈现更多面的理解,透过他的深情研究,我们亦看到他对陶瓷和茶艺更深入介绍的文章。

说到这里我不禁奇怪,既然自小喜爱中国文化,在台大读书时,郑教授又为何选择念外文系而不是中文系呢?

郑教授哈哈一笑,说:「台湾大学当时的中文系比较强调经学、训诂学、文字学和音韵学等,跟我所感兴趣的文学艺术相距太远,年轻人就不太喜欢,恐怕读着读着就变了个老古董!所以当时中文都非常好的师兄白先勇、王文兴、刘绍铭等都选择外文系而不选中文系。」

我问他,既然如此,为什么他到美国后又选修历史呢?

郑教授说其实他在台大时,已副修历史,之后早已决定不再念外文,因为已经对历史研究产生了兴趣。而他读历史的目的跟大多数传统学生不一样,他说自己对朝代兴衰、政治人物等没有兴趣。

他着眼于文学艺术在不同时代,展现的情况跟历史环境的关系,以及个别作者、艺术家的创意、成就和创作的过程,跟其当时所身处生活环境的关系,为什么能让其发挥天才,又怎样提升到文学艺术的创造,凡此种种,都是他致力的研究重心。

他期望以比较宏观的角度及整个文化变迁的历史背景,来理解文学跟历史的情况。

【特稿】■ 传统文化艺术的现代启示与求索——专访郑培凯教授●方舒眉
在疫期,郑教授潜心写书法,他的作品清丽自然,别有儒雅气韵。图为「千种相思向谁说,一生爱好是天然」,上句出自王实甫《西厢记》,下句出自汤显祖《牡丹亭》。

性灵体悟的能动性与生命启发

说到我也喜欢的苏东坡,郑教授非常雀跃,原来疫情期间,他专注研读苏轼的文章,被他波折激荡的生平所启发,苏轼的诗文疗愈了他,并将它们作为自己书法习作的主要对象。

「东坡一生波折激荡,超越困厄苦难,上升到豁达的心境,则反映了性灵体悟的能动性,蕴含生命意义的重大启发。」郑教授说。最终辑成《烟雨任平生:郑培凯讲苏轼》及《此心安处:书写苏东坡》,书中有他对苏轼的认识与理解,也有他自身的生命体味。

疫情过后,他在中环集古斋举办了一次书法展览,又出版了《几度斜晖苏东坡》。

这位历史家,专门研究文化艺术史,研究文化思维跟艺术思维。他关心人类怎样思考这些问题,怎样创造优秀文化艺术传统。

他认为透过研究具体的文学家艺术家,反而能更清楚了解整个文化长远的变化的脉络,又可结合个体出色的文学艺术人物,跟当时环境对照,富想像空间之外,也可缅怀。如此种种,皆对人类整体文化艺术的长远发展有很大的意义。

这些都是他的兴趣,郑教授开心地说:「也不管别人,总之乐在其中。」

我终于明白,虽然郑教授随手就做出学问,看似「偶然」,但归根结柢,是他与生俱来对美学和文化的欣赏能力,这是他人生的「必然」机遇,两者扣合,才开出繁花满路,硕果累累。

【特稿】■ 传统文化艺术的现代启示与求索——专访郑培凯教授●方舒眉
郑培凯书汤显祖《牡丹亭》中的〈皂罗袍〉及〈好姐姐〉。

后记

回顾大半生的文化旅途,郑教授说自己是「幸运」的,退休后仍然可以为自己的一生志业继续寻幽探秘,自得其乐。

不过原来「幸运」是有多重性的,郑教授为我们讲述另一个有关他的幸运故事:

在他约两岁那年,时为一九四九年,他在台湾的父亲,本来已经为他们作好安排,在上海搭乘太平轮到台湾会合,就因为一个偶然,不知怎地弄到了一张飞机票,母亲遂决定改乘飞机,因此顺利去到台湾。而当年踏上太平轮的乘客,却从此一去不返。

(本文图片及字画由郑培凯及方舒眉提供。作者为香港作家、资深艺术工作者、出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