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与《少年来了》有巨大反差的是韩江之后写的《素食者》……《素食者》不啻是惊世骇俗的小说,我在阅读小说时,总觉得小说的文风酷似三岛由纪夫小说文字叙述的风格,读到诗意的凄艳、无奈和超越俗世的观念,包括男女所释放的原始欲念……」作者细读本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韩国女作家韩江的《少年来了》和《素食者》,亦到访韩国书店及与认识韩江一家的严英旭教授相叙,整理分析出她如何用强烈的诗意文字,直面创伤,揭露生命的脆弱,以及对人类暴力、疯狂的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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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作家韩江女士获奖期间,我刚在韩国首尔参加一个国际文化活动。
韩国人对这位女作家获奖有点意外,更多是惊喜。
在韩国的文化圈,过去对韩江的为人及作品,大都觉得她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作家,不知这与朴槿惠政府时期把她列入文化艺术黑名单是否有关。

以韩国光州事件为经纬的《少年来了》
韩国官场对韩江下这样的结论当然是充满政治偏见的,大抵因为韩江写了《少年来了》,那是以韩国光州事件为经纬的。
一九八○年五月十八至二十七日,一场由韩国民众包括学生的自发组织的民主运动,受到韩国军事强人全斗焕的军事武力镇压,其中光州为重灾区,造成约五千人受伤,二百四十人死亡,四百零九人失踪之严重社会事件。
韩江通过光州事件遗留下的相册去捕捉事件真相,以抚慰逝者的亡魂。她表示,她的作品不穿越光州事件,无法使她的心灵得到平静。
她说创作这部现实小说,其过程都是在哭泣中书写的,几度因激动停笔。她想通过小说呼唤那些亡魂及安抚幸存者。
她觉得光州事件还在持续影响那些幸存者,幸存者的自杀率占到了百分之十一。她想通过小说告诉这些幸存者「不要死亡」。
这部小说彰显了社会的良知,也彰显了一个严谨作家的高度社会责任。
与《少年来了》有巨大反差的是韩江之后写的《素食者》,这部小说阅后令人震骇。这是一部纯感官的小说。
《素食者》不啻是惊世骇俗的小说,我在阅读小说时,总觉得小说的文风酷似三岛由纪夫小说文字叙述的风格,读到诗意的凄艳、无奈和超越俗世的观念,包括男女所释放的原始欲念,所有这些都包裹在美丽而细腻典雅的文字中,令人惊艳。
整部小说的主角素食者英惠,更准确地说是被动的主角,她以一人之力与世俗抗衡,外人没法进入她的内心世界,只有从她种种异常表现去猜测她的思维世界。

坚定的「素食者」
小说包含三个故事情节,第一章是「素食者」,英惠的丈夫对她变成素食者的观感,她发了一场梦,促使她决定素食。在丈夫的眼中:
妻子吃素以前,我没有觉得她是一个特别的人。老实讲,初次见面时,我并没有被她吸引。不高不矮的个头,不长不短的头发,泛黄的皮肤上布满了角质,单眼皮和稍稍凸起的颧骨,一身生怕惹人注目的暗色系衣服。她踩着款式极简的黑皮鞋,不紧不慢地迈着平稳的步伐朝我所在的餐桌走了过来。
吃素后,英惠严守底线,不沾半点荤,寻常不戴胸围,喜欢裸露上半身,甚至对夫妻间床笫之事一点也没兴趣,刻意返归自然。
素食令她消瘦憔悴,家人很担心她的健康,具有暴力倾向的父亲在一次家庭聚会硬往她嘴里塞糖醋肉,她为了抗议,拿起水果刀割手腕脉搏,鲜血喷流,后被送到医院疗治。经这桩事后,丈夫决定与她离婚。

绿色胎记与官能欲望
第二章节是「胎记」,做艺术摄影的姐夫因为妻子提到英惠与儿子都有绿色的胎记,刺激了这位失意多时的艺术摄影者的官能欲望,妻子向丈夫描述,英惠到了二十岁还有胎记,使丈夫感到疑惑和痴妄:
妻子没有追加描述说:「嗯,有拇指那么大,绿色的,可能现在还有吧。」假如没有发生这件事,那么女人臀部绽放花朵的画面也不会成为刺激他灵感的瞬间。小姨子臀部上仍留有胎记的事实与赤裸的男女满身画满花朵交融的场面,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清晰且准确地形成因果关系,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这是英惠姐夫的自白。
英惠的绿色胎记,使姐夫产生了性冲动的幻想,处心积虑地让英惠当他的摄影人体模特儿,在英惠的全身画上各种花朵:
他先把垂在她肩膀上的头发撩开,然后从后颈开始下笔。紫色和红色半开的花蕾在她的背后绽放开来,细细的花茎沿着她的侧腰延伸下来。当花茎延伸到右侧臀部时,一朵紫色的花朵彻底绽放开来,花心处伸展出厚实的黄色雌蕊。印有胎记的左侧臀部留下空白,他拿起大笔在青色的胎记周围上了一层淡绿色,使得那如同花瓣的胎记更为突出了。
英惠有返归大自然的强烈愿望,对于大自然的鲜花情有独钟,姐夫投其所好,让他的旧情人P—一个艺术经理人在他的裸体上画上各种鲜花,然后再找他小姨英惠一起拍照,当英惠嗅到鲜花的颜料,释放了欲念:
她修长的身体躺在耀眼的照明下,他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身体跌在她的身体上。此时他们的身体是否会和J一样,展现出叠放在一起的花朵呢?又或者是花朵、禽兽和人类结合成一体呢? ……所有的一切近乎完美,正如他期待的那样。在她的胎记之上,他身上的红花反覆地绽放和收缩,他浑身战栗。这是世上最丑陋的,也是最美丽的画面,是一种可怕的结合。
姐姐因为多日没有妹妹的消息,丈夫也失踪多时,跑上丈夫的工作室去查个究竟,刚巧碰上两人袒裼赤裸而睡的情景,大为惊骇,最终丈夫被告上法庭,而英惠则被送到精神病院。

如同绿色火焰般的树木在倾诉什么?
第三章「树火」,英惠接受精神治疗期间,家人都离弃她,只有姐姐给她提供医疗费,定期带着素食去探望。
英惠住院后,越来越走向极端,她甚至以为自己是一棵树,头是树根,四肢是树干,干脆倒立而行,而且拒绝食物,只喝水,她认为树不用食物,只要水,连姐姐也百思莫解,暗忖道:
这难道就是英惠说过的幻想吗?正如无情的大海一样,数不尽的树木变成了波涛汹涌的树海带着熊熊烈火包围住了她疲惫不堪的身体。城市、小镇和道路变成了大大小小的岛屿和桥梁漂浮在树海之上,在那股热浪的推动下缓缓漂向了远方。她不得而知,那热浪代表着什么,也不清楚那天凌晨在狭窄的山路尽头,看到的那些屹立在微弱光亮之中的、如同绿色火焰般的树木又在倾诉着什么。
由于英惠一再拒绝进食,医生、护士用尽了各种办法要把食物输进她的胃,都被她死命拒绝了。医院无计可施,最后建议由救护车送英惠转去另一家设施更完善、更先进的医院——
救护车行驶在开出祝圣山的最后一个弯道上。她抬起头,看到一只像黑鸢的黑鸟正朝着乌云飞去。夏日的阳光刺眼,她的视线未能跟上那只扇动翅膀的黑鸟。
她安静地吸了一口气,紧盯着路边「熊熊燃烧」的树木,它们就像无数头站立起的野兽,散发着绿光。她的眼神幽暗而执着,像是在等待着回答,不,更像是在表达抗议。
这是小说的结尾。英惠最后的下场与结局是一个谜。
韩江在书末〈作者的话〉也没有交代,只说:
十年前的早春,我写了短篇小说《我女人的果实》。故事讲的是一个女人在公寓的阳台上变成了植物,然后生活在一起的丈夫把她种到了花盆里。我当时就在想总有一天会继续创作这个故事。虽然这本连载小说与我十年前预想的有所不同,但出发点还是那里。
暴力、疯狂、对别人的理解的回答
韩国檀国大学的王乐教授带我去位于首尔光化门最具规模的书店教保文库,去了解韩江作品及销售情况,这家被评为韩国最具代表性的知识文化空间是一整幢大厦,「放飞梦想」为其店的宗旨。
这四个字让我想起韩江的小说主角追求放飞的梦想以冲破尘世的陋规、陋习,刻意活在自己心灵广阔的空间。
韩江小说在地下一层的文化图书类入口正当眼处。这里树立着韩江大型肖像和获诺贝尔文学奖韩文介绍的大型展板,专柜展示了韩江的作品及外国译本,但看不到中文译本。后来王乐在外国翻译图书区,找到唯一的一本韩江中文译本、装帧华丽的《素食者》,是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书的腰封标出「布克国际文学奖」的作品。
可见,这是《素食者》获布克国际文学奖后出版的,那是二○一六年。
布克国际文学奖是布克奖主办机构于二○○五年创立的,其实是一个翻译小说奖,全球非英语区作家只要作品有英译本在英国出版的,均可参选,翻译者与作者平分五万英镑奖金。
韩江在获此殊荣时曾经说道:
我在写作时,经常会思考这些文体:人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程度;如何界定理智和疯狂;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别人。我希望《素食者》可以回答我的这些问题。我想通过《素食者》刻画一个誓死不愿加入人类群体的女性。
据统计,《素食者》出版在全球四十三个国家和地区的版本累计销售六百万册(未获诺奖前)。相信在韩江获诺奖后,销路会迅速飙升。
在西方,《素食者》好评如潮,二○○八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新寓言派作家勒.克莱齐奥阅读了《素食者》后,已经预言:「作为韩国文坛的中坚力量,韩江极有可能成为韩国当代作家中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要知道,诺贝尔文学奖的评选过程,除了要入十八个瑞典院士的法眼外,有很大因素是得到曾经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推荐,如莫言得力于之前诺奖得主日本大江健三郎的大力举荐,当然译者的翻译水平也很关键。
显然,韩江小说获法国文坛领军人物勒.克莱齐奥的青睐,韩江之获诺奖指日可待。勒.克莱齐奥是迷恋感官的人,在这个关节上,与韩江的《素食者》遥为呼应。
可见韩江的获奖也是有迹可循的,我曾与认识韩江一家的韩国全南大学严英旭教授相叙,严教授透露,他的太太也写小说,与韩江一家常有往来,韩江的父亲也是小说家。由此可知,韩江是在充满文学气息的家庭熏陶下成长,加上自己的努力,才有今天的成就,其出类拔萃也在情理之中。
(作者为香港作家联会会长、《明报月刊》荣誉总编辑、本版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