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年华任凭烟雨──追忆恩师刘绍铭教授似水年华任凭烟雨●李东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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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为了读书「栉风沐雨、宵衣旰食」,最终成为刘绍铭关门弟子的作者,撰文回忆恩师的点滴话语、拜师的经历,分享当年在麦迪逊时师生间的往来,并以此文承载对恩师的怀缅。

主编:潘耀明

执行编辑:张志豪


二○二三年一月四日零点四十二分,突然收到恩师刘绍铭夫人司徒秀英的来电:「教授最后了,你要看望他就快来吧。屯门医院E1病房。」我风驰电掣赶去了医院。刘教授的学生们都来不及送别了,我能代大家看到他最后一眼,按说应该心安了。病榻上的他命如游丝,我轻声呼唤着,好希望他还能再听到我的声音。过去三十年的师生情谊,一幕幕宛如眼前,恩师风采依旧,为人真情侠义、善良笃厚;文章庄谐意趣、妙语横生。面对纷纷扰扰的繁华世界,他淡泊名利,抱持着文人风骨。似水年华,任凭烟雨。

夜深,失眠。脑海里响起我在威斯康辛大学的老师周策纵教授的诗:「春雨初来君已去,小湖冰退尚无诗。」教授仙逝,三十年来的点点滴滴,让我心里满满是思念和伤感,久久无法释怀!感恩有王德威师兄的越洋分享,谈及我们各自当年在威斯康辛大学和刘教授的结缘,中与西、城与人、师与友……细细道来,也谈到几日后我们要送悼念鲜花的配色……沐浴在他言语的温暖里我渐渐复苏。我再次体悟到恩师给予学生这生命中的丰盛,四时山色,在在令人留恋、惆怅。这纪念文章仅仅二千余字的空间,又如何能承载我对恩师无尽的思念?

为了读书背水一战

似水年华任凭烟雨──追忆恩师刘绍铭教授似水年华任凭烟雨●李东辉
一九九五年夏天在美国麦迪逊,刘绍铭(中)恭喜学生吕宗力(左)获得了东亚系的博士学位,即将赴香港科技大学任教;那年,刘教授也终于决定了收李东辉(右)为关门弟子。这是那天晚餐聚会后的合影。 (吕宗力提供)

一九九二年,我辞去了美国俄亥俄州肯特大学的工作去读研究所。那时收到了印第安纳大学和威斯康辛大学的录取通知,可是印第安纳大学比较文学系的欧阳祯教授极力推荐我去跟刘绍铭读书。他说,当今威斯康辛大学东亚系是美国汉学的重镇之一,而研究现当代中国文学刘绍铭教授是那里最出色的学者,最难得的是他也是小说家和翻译家,同时也是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开山之人。他学养丰厚、知人论世、很有个性。不过,他收不收你,就看你的造化了。就这样,我决定去威斯康辛追随恩师读书。恩师收生甚为严格,因为我的本科专业是汉语语言学,恩师不肯马上收我为门生。于是开启了我漫长的背水一战。那之后的几年,我选修了刘教授所有的课,按照刘教授开的书单,篇篇研读并给教授写读书笔记。八、九十年代,中国大陆留学生的经济状况与今天的大陆留学生有着云泥之别。那时来美国读书的中国学生都很穷,威斯康辛大学虽然是美国州立大学的常春藤名校,但是给文科学生的奖学金却十分有限。威大东亚系的奖学金只有教中文的助教奖学金。在来威大之前,我作为中文老师已经在北京大学、美国佛蒙特明德学院、俄亥俄欧柏林学院等任教七年了,可是,在威大我却申请不到教中文的助教奖学金。刘教授开导我说:「你知道吗,你是『北京』来的学生嘛,这个我就没办法帮你了。如果你真的想读书,我相信你会想到办法的。我也打过工,做过餐馆侍应生。」于是,他送给了我他的《吃马铃薯的日子》。为了跟教授读书,栉风沐雨、宵衣旰食,都是值得的。于是,从一九九二年到九五年,我每周有三晚在麦城一家中餐馆Royal Garden打工。那时,香港著名作家、文化评论家马家辉就是我们餐馆的常客之一,他慷慨的小费是帮了我的学费的。

教授们的「家宴」

读书之余,最让我难忘的是到老师家里聚会。那时威斯康辛的教授们都有各自的「家宴」。比如刘教授家是典型的北美BBQ,烤炉上的鸡翅、牛扒滋滋地冒着油花,师母向学生们分享着如何自制BBQ调料,刘府客厅里放着港台歌曲,而地下室门上挂着的是李小龙的海报。语言学家郑再发教授的家宴是地道的中国滋味,苦寒的麦城里难以品尝到的各种台湾小食,还有那特别治愈的暖暖糯糯的紫米粥,都令人难忘;系主任高德耀(Robert Joe Cutter)教授家是太太拿手的墨西哥菜,席间听Cutter教授分享墨西哥异趣横生的斗鸡文化。周策纵教授的家有个悲凉的名字叫「弃园」。他的家宴是把学生请了来,他给出如何炖鸡汤可以没有油的理论,然后策划指挥我们做饭。我最怕的是去汉学家倪豪士教授(William H. Nienhauser, Jr.)的家「雕虫斋」了,他请了一众学生聚会,席间常常会爆冷门。比如说,《穆天子传》是伪书吗?有什么理据?在他家我总是提心吊胆,吃的什么是不记得了,只记得十分羡慕吕宗力师兄和我的同学陈致对这些问题总有答案。我在威大的求学岁月过得十分充实,在师生传道授业的关系之上,透过种种家宴,我能感受到更多了一份父辈般妥妥的呵护、期许和责任。

笔下有江湖,也有人间烟火

似水年华任凭烟雨──追忆恩师刘绍铭教授似水年华任凭烟雨●李东辉
刘绍铭赠作者《吃马铃薯的日子》以作勉励,内容记述刘自己童年在香港做学徒及刻苦求学的艰辛。 (资料图片)

刘教授除了在威大治学授业之外,他还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创作天地,而他的翻译作品,是二次创作,以赋予原作异国他乡的生命。刘教授有入世的情怀和出世的笔触,他把人生看得透澈澄明,把人心不古、世态炎凉幻化为荒诞不经、天马行空、诙谐俏皮、古惑鬼马的文章。文字时而俯仰生姿、低回婉转;时而诙谐幽默、雅俗共赏;时而声气激荡、侠骨铮铮。梨花淡白柳深青,许多感人的文字不失童心、真诚与自然。恩师的一支笔把人生的苟且写出了潇洒,他笔下有学界的江湖,也有人间烟火,真是妙趣天成。 「刘绍铭体」那些兀自燃烧的句子在寂寞中一往情深地绽放着,他的创作、译作,文学评论、散文和杂文,为这个世界带来了具有独特个性的精神财富!

东辉今生有幸成为您的关门弟子,师生一场三十载,那是怎样的缘份啊!吾师千古!我将怀着对恩师永远的怀念与期许继续前行。

(作者为岭南大学协理副校长(学生事务)。)


爱才的刘教授 ●舒非

那天我从群组讯息中得知刘绍铭教授大去,心里突然觉得像缺掉了一块,希望这不是真的,可是又不能不相信。呆坐了好一会,才挂电话给刘教授的夫人司徒秀英老师,本意是要安慰她,可说着说着,两人却在电话里痛哭了一大场。

认识刘教授近四十年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在美国威斯康辛大学任教,我在香港三联书店当编辑,老总潘耀明先生策划出版《海外文丛》,约了刘教授一部杂文稿《遣愚衷》,稿件由我负责跟进,由此跟刘授书信往返,结上了文字缘。后来他来了香港,我们才真正见到面,开始了一段忘年的友情。

似水年华任凭烟雨──追忆恩师刘绍铭教授似水年华任凭烟雨●李东辉
刘绍铭教授(前右)、颜纯钩(前左)、王璞(后右)和舒非(后左)。二○一八年九月十二日于岭南大学教职员餐厅。 (舒非提供)

高山仰止

刘教授是国际级的名教授、名作家、名翻译家和大学者,在文坛地位超然。他参与翻译夏公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简直就是中国近代文学的「圣经」。所谓高山仰止,因此我初次见到他时,难免有点诚惶诚恐,可是交往下来,只觉他温文儒雅,谦冲平和,对我这小编辑的话都仔细聆听,毫无大教授的架子,让我如沐春风。其后交往多了,我们之间变得不光是业务上的往来,而成了经常相聚的朋友。

和刘教授相比,我自然是个末学后辈,因此他和我,可说是亦师亦友。不过他这个师,却并非严师,我从来没见过他疾言厉色,和他相处,我都可以放言无忌,不用担心冒犯了他。因为我觉得,即使我说错了话,他也会一笑置之,丝毫不会介怀。

刘教授二十多年前决定离开美国,回港任岭南大学文学院长,因为他的声望,使岭大的地位提升了不止一个台阶。记得他召集主持的岭南大学张爱玲学术研讨会,可说是香港文学界多年难得一遇的盛事,殿堂级的学者作家济济一堂,连「神级」的夏志清教授也难得莅临了。还有白先勇、王德威等名家的讲座,要不是刘教授的个人魅力,想不出有谁能吸引到如此多的名家远涉重洋到偏处一隅的屯门来。

我总觉得,回香港任教和生活,对刘教授是极为适合的选择。他名满学术圈,足迹遍天下,任教过不少世界一级院校。但他到底心系生他育他的香港,只有回到他的「故乡」,他才真正如鱼得水。熟悉的语言、熟悉的文化,同声同气的学生,不但让他在教学和研究上挥洒自如,也刺激了他的创作思路,使他写出了不少文贯中西、妙语如珠兼有港式味道的散文。

爱才惜才

似水年华任凭烟雨──追忆恩师刘绍铭教授似水年华任凭烟雨●李东辉
刘绍铭文集《遣愚衷》。 (资料图片)

刘教授苦学成才,大概因为自己的出身和经历,知道文人出头不易,他特别爱才和惜才,非常珍惜有才华的后辈。

大约是在九十年代吧,他读到杂志上一篇写父子看足球的短篇小说,击节赞赏,来电话问我认不认识作者颜纯钩,我说认识啊!结果我介绍他俩认识。自此,刘教授和颜纯钩成了莫逆之交,还一起合作编过许许多多有分量的书,在颜纯钩任总编辑的天地图书出版。这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成功的「牵线人」。

黄子平教授是另一例子。八十年代,黄子平和李陀为香港三联编了一套《中国小说》年选,刘绍铭教授非常欣赏,不止一次对我称赞选家的眼光,对黄子平写的序言,更赞口不绝。黄子平教授后来也跟刘教授成了好朋友。

我从三联退休之后,到香港中华书局任资深策划编辑。二○一二年是中华书局百年店庆,总经理赵东晓先生希望组织一套纪念文集,我建议出版《香港散文典藏》,让刘绍铭和黄子平合作。名单是他们两人商定的——董桥、刘绍铭、林行止、陈之藩、西西、金耀基、罗孚、小思和金庸。囊括香港九大散文名家,作者阵容一时无两。

计划中本来由刘教授和黄子平同挂主编之名,后来刘教授对我说,他挂顾问衔,让黄子平一人当主编就可以了。理由是出版社要付酬给主编,顾问则一般无须付酬,这可以让黄子平多拿点酬劳。香港出版艰苦经营,主编费并不多,刘教授对后辈的关爱,令我非常感动。

还有个好例子是王璞。王璞的小说和散文写得非常好,又是我二十多年的好朋友。她曾在岭南大学中文系任助理教授,是刘教授的同事。有时候,颜纯钩和我,跟刘教授一起饮茶吃饭,他经常跟我们称赞王璞的小说散文,还将读过的精彩之处说出来,谈得兴起时,几乎是眉飞色舞。

因在屯门工作和居住,出香港市区一趟,舟车劳顿,对年逾八旬的刘教授来说并不轻松,因此他并不常「出城」。但刘教授极重感情,假如他要来港岛,会事先约朋友们见面,约得最多应该是颜纯钩和我。也有几次约了蒋芸、黄子平、颜纯钩和我一起到中环的岭南会所吃饭。吃饭聊天饮红酒,我们和刘教授度过不少美好的时光。

刘教授非常关心香港的文化圈,经常留意本港的文化动态、关注文学杂志以及报纸副刊,常常感慨报刊的文学副刊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最后的见面

最后一次跟刘教授见面,是二○一八年的九月十二日。颜纯钩要移民加拿大,约王璞和我去屯门向刘教授道别。本来说好要进屯门请刘教授的,不料反让刘教授付钱做东了。

这几年疫情肆虐,跟刘教授只能通电话,未能见面,时时在想,不知何时再能请刘教授吃他心爱的干炒牛河。前年,司徒老师来电告知,她和刘教授要登记结婚了,我真为他们高兴。我对司徒老师说,想进屯门观礼,我先生可以为他们拍摄婚礼照片。不过后来司徒老师说,因为疫情严重,还是先不要见面吧,没想到那次没见上,就再也见不到了。

这件事,可说是我永远的遗憾吧。

(作者为香港作家,曾任香港三联书店策划编辑。)


悖论 ●吟光

你是稀薄又穿透的太阳

破开二月的冰,却裹挟满身霜雪

舒缓与尖厉的和音

安抚不羁的魂灵,又教唆它更加不安

温柔与暴戾的私生子

以身沉溺入火,再推开月亮与风

是梦,又不仅是梦

还是造梦者,是梦的造物主

不是玫瑰,摘下

便有了满屋芬芳

是天边那盏灯,压迫灵魂的光

声色轻轻,但是响彻——

击打我失去了语言,只剩满目疮痍

今日与昨日决然不同了

宏大的波纹荡起,整座湖面烧成倾巢覆灭的火

我可以手握玫瑰

但要怎样,才能摘下一盏灯塔?

烈焰燃起,我永远会失败

星河漫烂,且寂寥

而火凝结成光,永远会传递、滂湃

(作者为青年作家,出版有《上山》、《天海小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