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倪匡先生二三往事──《倪匡新编》再版随笔 ●蒙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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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隐约听出,对方像是在推销,一般人可能三两句就挂线了,没想到倪匡先生竟然很耐心听完并客气婉拒……」谁知后来接了另外一通电话,「就此中招,所幸有惊无险。这次遭遇就是书中第四部分那篇〈老猫烧须记——我所亲历的电话骗案〉。」适逢《倪匡新编》再印,作为编辑的作者翻检旧版,忆及从前与倪匡交往的点滴。遂撰文与读者分享,缅怀一代泰斗的风采。

主编:潘耀明

执行编辑:张志豪


回忆倪匡先生二三往事──《倪匡新编》再版随笔 ●蒙宪
《倪匡新编》乃旧文配上最新访谈,各路名家皆推崇备至,倪匡本人亦颇为满意。 (蒙宪提供)

二○二二年七月三日下午,沉西城先生在社交媒体上披露:「倪大哥今午走了!」一时不禁恍惚。随后接到公司通知,《倪匡新编》准备再印。翻检旧版,不禁回想起当年为出版《倪匡新编》与倪匡先生交往的二三往事——

我任职的出版公司曾经陆续出版了一批图书,我自忖还算是叫好也颇能叫座。其中「香港四大才子」:金庸、倪匡、蔡澜、黄霑本人文集或他人所撰均囊括在内:

先是二○一二年五月选编出版蔡澜先生的《快活》,书名是他亲题,反响不错,蔡澜先生后来还买了一批馈赠亲友;二○一四年五月推出黄霑先生同窗李雪庐先生的《黄霑呢条友》,坊间再起「沧海一声笑」,豪迈再现;二○一五年九月《侠之大者》,将海内外众多著名学人、金学研究者、金庸武侠小说迷的纪念文章荟萃成册。封面上倪匡、陶杰、蔡澜、胡菊人、刘再复和潘耀明众名家连袂力荐,言简意赅,一时珠玑。

至此,「四大」已出其三,是时候向倪匡先生约稿了。

大概是二○一五年中旬某日,我随《明报月刊》总编辑潘耀明先生以及彭洁明小姐登倪宅拜访。一番问候寒暄,接着表明来意。谁知倪匡先生例牌式哈哈笑了几声:「抱歉!已经封笔,恕难从命。」原来大约在二○○五年,他就宣告「写作配额用完」,不再着文。众人一再婉劝并出示其他三位才子样书「晓之以义」,倪匡先生终首肯,同意我们选编一本。


新编另辟蹊径

怎么选?如何编?倪匡先生一生写作颇勤,涉笔多种文体,可谓著作等身。可是我们却不欲人云亦云炒冷饭,总要另辟蹊径出以新意。我具体经手,颇费些思量。时值上一年(二○一四年)一月《明报月刊》副册《明月》创刊,有潘老总一文:〈我的散文比小说写得好! ——谈倪匡的「体性」〉,看完我蓦然一动:何不以此为引,循迹搜去?

一番查阅,主旨渐显:

倪匡先生曾夫子自道:「我的散文比小说见解更深。」

他的老友蔡澜先生则毫不隐讳:「我一向喜欢他老兄的散文多于小说。……他的散文真好看,我担保。」

陶杰先生更是赞誉有加:「倪匡不但是小说圣手,还是散文能手。……如果拥有一卷倪匡散文的先知箴言录,对于黑夜,我们就会无惧。」

至此,路向已明:就以他的散文为主,辅以相关资料,姑谓之「新编」。

那段时间,案头堆满倪着,网页全是倪匡,香港中央图书馆更是我每周必去的方舟。

文章基本定夺,均选自公开出版书刊。接着就是挑选配图——这是该系列一大特点。这种选图配文工作量不亚于谋篇布局编校文字,且更费心力。对此我颇执着:所选图片要尽可能与当页文字内容相符或相近,以收图文并茂兼形神两似之效。难度不小,乐趣更大。

当其时,我最喜谈古论今描人状物的香港文坛掌故。因此书中所选文章,均系倪匡先生记述他所交往相识的港台文友,包括他自己的妹妹亦舒。读者可从目录略窥一斑:

开篇是自序和他序,接着第一部分收了两篇最新访谈录,都是潘老总亲自出马,以示郑重;第二部分「数风流人物」,分成六小节:「(一)金庸吾友」、「(二)蔡澜此君」、「(三)怀念黄霑」、「(四)想起古龙」、「(五)忆三毛」(之所以把三毛单列一节,倪迷们当知,当年倪、古、三是有生死契约的挚友,当得起),和「(六)香江文海一瓢饮」(此节选了十七篇文章记述港台十五位文友);第三部分「倪匡谈亦舒」,既谈兄妹情,也论亦舒文;第四部分,「老猫烧须记——我所亲历的电话骗案」,是倪匡先生晚年最奇特的一劫;最后是「附录:名家论倪匡」,收了蔡澜、陶杰对倪匡先生的推崇赞誉,惺惺相惜。

此类散文,知人论世,品书谈文,轻松感性,看似花絮小道,实则以小见大,于细微处见宏旨、显真情。当初选编蔡澜先生《快活》亦如是。

一番努力,书稿图文终编校成型,我登门送校对清样给倪匡先生审阅。应门的是一位中年女士,倪匡先生介绍是他的女儿,刚从国外返港看望父母。倪匡夫妇有一儿一女,儿倪震,女倪穗。女常居海外,较少在港。我们客气地打个招呼,她去了另一间房,我和倪匡老在客厅交谈。


洒脱又细腻的倪匡

第二天倪匡先生打电话叫我过去拿回清样。进门坐下,他翻到第二部分「数风流人物」的「(四)想起古龙」一节,其中某页上的照片是我从网上搜得,画面是他与一年轻俏丽女子合影。他说不要用这一幅,换其他。问其因,他坦荡地笑笑:原来照片中那女子是他年轻时常去台湾与古龙等人交往结识的情人(姑隐其名)。现在年纪大了,年轻时的浪子行径不欲令老妻不快(这是他的原话)。言毕他哈哈又笑几声。倪匡先生人情世故练达通透,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一面令我印象深刻。我们尊重他的意见另选配图。

编校时遇到疑惑处,打电话请教倪匡先生,每次他都很爽快,有问必答。记得在编校到第二部分「数风流人物」的「(二)蔡澜此君」一节,所选文章里倪匡先生借用章回小说体格式布局,以古诗句作分章节标题。其中第二回「桃花潭水深千尺」,原稿(选自正式出版物)却是「深百尺」。我愕然:这是有意改动古诗以出新意吗?还是一时笔误?抑或编辑疏漏?马上操起电话打给倪老,三言两语他听明白了,很爽快回应:「请你帮忙改正过来吧!」

其后,还有几次往来。记得有一次是香港中资出版界元老蓝真先生女公子蓝列群女士托潘先生代为预约,是帮一个机构去给倪匡先生俩老拍照另作他用。当时公司离倪宅近,潘先生着我先过去带路引介,他们随后赶到。几天后,接蓝小姐转来一批照片,后来忘了是在哪个广告还是其他什么场合看到这批照片,专业的拍摄水准果然不一样。尤其是那一束白色郁金香相伴二老同框,岁月的温馨溢框而出,令人感动。

还有一次随众人探访——现在回想觉得不无蹊跷——。每次去访,我尤喜听倪匡先生谈天说地,看似随意闲谈,实则内里乾坤。当时倪匡先生谈兴正浓,我们也听得津津有味,突然电话铃响,他起身去接。隐约听出,对方像是在推销,一般人可能三两句就挂线了,没想到倪匡先生竟然很耐心听完并客气婉拒。我们觉得大可不必,徒耗时间。他哈哈两声说:「人家也是为了搵食,不容易,我有大把时间,听她讲完又不花我的钱,对方可以得一次电话推销记录,就当帮一个小忙吧。」没想到喜作哈哈一笑如弥勒佛般勘破红尘随性洒脱的倪匡先生,竟也细腻如斯!又一次自然流露出替他人考虑的真性情!然而更加没想到的是,他的这种在滚滚浊世中如一股清流般的善意竟被宵小无情糟践!令人意难平。二○一五年八月十一日,倪匡先生接了一通电话……就此中招,所幸有惊无险。这次遭遇就是书中第四部分那篇〈老猫烧须记——我所亲历的电话骗案〉。

《倪匡新编》书稿终付梓,同年十二月面世。


香港文坛名家纪实之作

至此,「香港四大才子」的文集出齐了。随后几年间,这个系列渐成规模,作者阵容愈加可观,计有(以出版先后排序):陶杰《大作家的情色执照》、《历史的豆蔻情人》;蔡澜《快活》;李雪庐《黄霑呢条友》;罗孚《我重读香港》;刘天赐《往事烟花》(刘德华先生亲笔题签书名);顾媚《繁华如梦》;沉西城《旧日风景》、《西城纪事》;大山《侠之大者》;倪匡《倪匡新编》,以及《我与金庸》,和蒋芸《彼时此时其时》、《眼中心中意中》(两书均请得黄永玉老及其儿子黄黑蛮先生设计封面图案)等。至今回看心中不无成就感。

在此必须要提一笔:通过潘耀明先生引介,这个系列的大部分书名请得香港文学界前辈吴其敏先生哲嗣吴羊璧先生题签,为这些佳作锦上添花,功不可没。想起那时每有新稿,印前去请题签,印后去送样书,吴太应门,吴生对答,俩老谦和,平静淡泊。至今回想令人遐思悠悠,心向往之。吴羊璧先生也是编辑出版中人,更是知名作家,一九七九年就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却另外又在书法界闯出一片天地。二○○五年在上海大学出版社一口气出版了一套三本的「书艺廊」丛书:《书法长河》、《书家与书艺》和《下笔如有神》,我还专门网购了一套,不时翻看,时有小得。此为题外话了。

这批香港文坛名家纪实之作,为香港文史留下一批难得的文献资料。我有幸亲自参与全过程,期间甘苦不足为外人道。经年下来,竟编出了兴味、眼力和修为。我一直对公司提供的这个好平台心存感激。能寓兴趣于稻粱谋,人生一得。

有一个插曲与此书有关:《倪匡新编》面世后的某天中午,潘耀明先生挚友贝钧奇先生宴请倪匡先生伉俪。除了做东的贝先生、主宾的倪匡夫妇,还有陶杰先生、蓝列群女士、潘耀明先生和彭洁明小姐等人,记得那次好像还有政府负责文化的官员,我忝陪末席。倪匡先生有午饭后小憩的习惯,他们吃完就与在座众人告辞,潘先生和彭小姐亲自搀扶两位老人离席下楼,我也一起送下去。随后潘先生他们上车陪送回倪宅,我转身进门正要上楼返回宴席,突然接到印刷厂电话,是一本正要开机印刷的书稿有问题需要马上处理,我来不及上楼解释,只好匆匆赶回公司。此举甚是失礼!后来在另一次饭局上,我特意起身行至贝先生座前敬酒,不着一语,仰头喝干——歉意尽在杯中。

《倪匡新编》付梓前,请倪匡先生写几个字,他慨然应允,以作自序:

以写作为业半世纪,出版了许多本书,这本,最特别。这本书,全是旧作,却属新编。编者加了许多图片,还加了许多他人的评论,手法高明,本是冷饭,加料热炒,新意遂生,读者诸君,若有所得,也就不负编者的一番心思了。

书中文字,前后贯串数十年,有些早已全忘记了,忽然重现眼前,自觉很有趣,别人怎么看?顾不得了,哈哈。

倪匡

二○一五年十二月五日香港

一句「手法高明,本是冷饭,加料热炒,新意遂生」。我心中释然亦欣然。

这次再版重睹旧作,既喜却悲复惆怅!

二○二二年七月二十三日初稿

二○二二年十月十六日改定

(作者为香港出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