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夏日— 雀园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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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中英(澳门资深报刊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澳门笔会常务副会长)

编按:「孩童们在一片树下仰脖逡巡,找寻鸣声的来源,『这儿!这儿! 』随着,长竹竿悄悄伸上…… 」「最有挑战性的游戏是放纸鸢,它从来都是群体游戏…… 」作者忆孩提时夏天的活动。玩具缺乏,小孩便自己去捕虫捞虾、爬树摘果、共玩纸鸢,总能从小探险小游戏中找到快乐。现再用成人的眼光去看小时趣事,更显孩童的纯粹。


捕蝉

盛大的夏日— 雀园记事
孩童们捕蝉以消磨时间。 (资料图片)

夏天由蝉声伴随而至。

家在东望洋山下,蝉在华士古花园的影树间叫,在松山叫,炎热的下午叫得份外响闹。蝉的鸣声伸缩腹肌时发出,在共鸣作用下,单调悠长的鸣声弥成一片,灌到耳里把其他声息盖下去,那像油脂浇在热锅上的嗞嗞响,久听令人昏昏然,当那人再听不到蝉响,已歪睡在竹椅或帆布床上了。

三几个孩童等下要一起出门的。多天前他们经已做好准备,投在火水(煤油)罐子里的生胶鞋底碎块,现已被浸化成胶浆,挑起一坨黏在长竹竿的顶端,趿上拖鞋到松山捕蝉。

捕蝉好手在没有胶浆时,会用茅草扎一个圆圈固定在竹竿上,到屋角或树间挑些蛛丝网,便能把蝉黏上。我们那时的孩童把破鞋的胶鞋底收起,不拿来换取小吃档的梳打饼夹麦芽糖,知道总有用上的一天。

蝉富肉味,最好吃最有营养的不是叫得大响的蝉,而是潜在地下生长了两三年甚至更久的蝉幼虫。捕蝉者掌握蝉的生长期,六月底成虫,会用手指挖树下的泥洞,把幼虫掏出;已爬上树干的幼虫,则举草圈触之黏取。用镬煸,用油炸,以火烤焙,把蛋白质的香气与滋味逼出来。还栖息在树干上的幼虫等待那一天挣脱外壳的成虫礼,到长出一双透明薄翅后,这便是蝉了。雄蝉在树上歌之咏之,吸引雌蝉来完成交配繁殖后代的使命。

长翅膀的蝉体硬肉少,不再好吃,我们孩童捉蝉不为滋味,这是暑假里消磨半昼的一桩玩意。街区里的某位阿叔夏天到松山爬树捉来的蝉一只卖一角钱,孩童们要玩自己捕捉的。这时他们已不是玩拍公仔纸、打波珠、碌钱牛时论胜负、赢取战利品的对手了。

孩童们在一片树下仰脖逡巡,找寻鸣声的来源,「这儿!这儿!」随着,长竹竿悄悄伸上。伙伴闭住嘴,适当地以手势提点着照应着,避免竹竿触动枝叶惊飞蝉儿。静默中是合谋的密切、秘取的紧张。几只蝉已然到手,接下来少了多了都不是问题,孩童一高兴声音渐哗。蝉被带回家后,俯伏在盒内,见没有多少动静后,以为恢复自由,向半空飞去,谁知被胶黏住肢体挣扎不起来。孩童用手捏它的头,拿几根神香骨挑它、戳它,就是要看它不自在的样子。蝉什么都不能做,只会叫,叫声由高到低至喑哑,孩童已然尽了兴致。

捉虫、想蚂蚁

夏日特别多昆虫,吃饭时,大小如豆豉的家蝇飞到我们眼皮下头顶上,一个出其不意俯冲,站在菜肉上舞弄脏腿,对我们挥动筷子驱赶回应以胆大妄为的任性,想想它们总曾停落在垃圾堆、狗粪、坑渠口时便恶心,对苍蝇恨恨的。而我们孩童却会抓比它大两倍的绿头苍蝇、金头蝇赏玩。倘不去想它浑身沾了多少细菌,看绿头金头泛着瑰丽丝光的色彩,好比戴上凤帔霞冠。缺乏玩具的年代,雪条棒、神香骨、炼奶罐、竹筒木条等等都可以做成简单的玩具,昆虫当然不会被放过。轻巧的黑色桩米牛悄悄飞落窗台、石阶,它不像蚊蝇打扰人,一下一下低叩幼长上身,像村镇里桩米木头那般朝石臼打落一样。孩童用网罩住它,拿线系住一条长后腿,且飞,且拉,且停,纯良的桩米牛时被转手给年纪更小的孩子放飞。

闷热日子更有蜻蜓。阳光下的柏油马路面腾升起一缕缕抖颤透明的热气。街坊们为了家里稍降暑气,提水桶泼向门前的石仔路上,一股土腥味淹来,水很快便蒸发掉。傍晚太阳偏西,低矮的房舍在街道投下一列背阴,带着金翅的蜻蜓在联群稳稳低飞。孩童们用网捕用胶黏。台风快将靠近澳门,除了蜻蜓,道旁泥隙间突然隆起一个新泥堆,一群蚂蚁在进进出出,便知道台风快要来了。

蚂蚁是最接近我们孩童生活的昆虫,门角、壁上、墙脚、沟旁,甚至桌面抽屉都会见它们的行踪。一队逶迤行进的蚂蚁,究竟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对向相遇的蚂蚁用触须碰了碰打个招呼后各走各路,它们说了些什么呢?遇到饭粒饼屑、大头苍蝇的残尸搬不动时,怎样唤来伙伴合力扛的?它们的仓库在哪里,藏了哪些粮食宝物?有早餐晚餐的么?这点儿东西够吃吗?风暴一来,蚂蚁翻起的新泥堆就会被豪雨刷平,它们的家会怕被水淹没吗?蚂蚁世界吸引着我蹲着发呆,沉醉于幽渺的想像,真想忽地缩小变轻,跟随进入洞穴,看看蚁们地底下的房舍、街道,有没有崇阁高楼、学校、医院?有没有游戏、打架?有没有国王、王后?

拼鸢

盛大的夏日— 雀园记事
放纸鸢时用的大线筒。 (明报资料室)

在悠长的暑假里,男孩们四处出没消磨旺盛的精力,清晨提小罐到马路水银灯下拾水蟑螂,开水烫后串烧了吃;猴子一样地在公园草地上摔角;到松山脚摘吃他们唤作水蓊子的水蒲桃;站在中葡学校围栏上摘紫黑色的桑椹。他们也爬过嘉思栏花园高大的山稔树、仁面树和芒果树,果实都酸得入口即吐。又用四根竹竿缚上大布块,放上炒熟的面粉作饵,到「长命桥」海堤捞捕白虾;在水塘角捞到的是白脚螺丝虾。

最有挑战性的游戏是放纸鸢,它从来都是群体游戏。 「斗零」(五分钱)买两只纸鸢,五角买得石榴牌五百码棉线,过到大线筒上。起飞时玩伴提起纸鸢向后走,操线的举线筒戗风奔跑,鸢一尺尺地升高。夏天吹西南风,纸鸢向华士古花园方向放飞才是顺风,秋天则转过头来面向南湾。操线的把线筒向左右拉扯,鸢愈升愈高,到空中便凭着风力自由自在起舞。几双眼睛盯着蓝天,心胸已交托纸鸢去感受无边高旷的天空与广博大地。

一片天空里,几只纸鸢同时在嬉游着。其中没有鸢尾巴的大家都叫它作「马拉」,卖两角钱一只,贵多了。 「马拉」个体大,纸质韧,鸢骨坚实,在空中好像一个赳赳武夫。它渐渐迫近,似有点不怀好意;躲开它,它却贴着追。孩童赶忙收线,但来不及了,终于被缠上。是来鎅纸鸢的!不得已迎向战斗,将线筒猛力朝下戳,让线绷紧,增加交锋的力度。伙伴们都紧张地呼喊,引得成年人来了抬头望的兴趣。转筒上的线突然一软,纸鸢不情不愿地无方向飘落,身旁响起伙伴们的叹息和詈骂。一只纸鸢报销了,尚可到纸料店买新的,可是这口气堵在心头隐隐痛,可恨的还不知道对手是谁呀。

非加强线的战斗力不可!孩童磨拳擦掌,分别着手蜡制玻璃线抵御强敌。玻璃粉的分量各自拿捏,誓要制成一轴锋利耐磨的线。我哥与年纪比他小的阿球到垃圾堆找废灯泡废光管,胆子大的阿球看到还有死老鼠,顺手拔下鼠须,好在斗蟋蟀时制作蟀扫。二人用布块包起打碎的玻璃以石研磨,筛取幼粉使用。面粉、粟粉、玻璃粉兑水调浆,徐徐加入一角钱牛皮胶或蛋白拌匀,在斜坡上挖起两块碎石以坑作灶,生火煮浆,浆渐浓稠成满布杀机的雪白一团。

华士古花园花圃上作品字型长的三棵树正合上蜡之用。阿球在大号火柴盒两端各刺一洞让线贯穿,满满舀上玻璃浆。我哥缚好线头后持线筒绕住树干放线,阿球捏盒贴身跟着熨。五百码长线绕上一匝又一匝,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线渐干,粗了,硬了,轻轻一摸,指头涩涩的,多晒会儿,它准比刀刃那般锋利。石阶上传来人语,是四个葡人土生少年。我哥看到他们向自己走来,站在玻璃线前歪着头,打算站起来,但其中一人快速向线圈一剜后,狂笑着一起跑了。在我哥来不及反应时玻璃线已分成好多段散落在草地上,他们用刀片把线割断了!一项工程毁了,一个比拼的梦碎了。愤怒、委屈,两人坐在草地上禁不住哭起来。那年我哥念小学六年级。

两年之后的暑假下午,我哥正在公局市横街荣记公仔书档租看连环图。正值百老汇戏院放映工余场散场,观众从罗宪新街侧门离开戏院。从人群中我哥蓦地认出其中一人是当年割断鸢线的同伙,低呼一声「就是他!」三个少年扔下书一起奔前,攥拳就揍。被突袭的少年看不清来人,也不知所为何事,抱着头逃走。

那些年时有中葡少年起冲突打群架的。这个夏日发生的事,成了他们往后日子里的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