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香港城市大学比较文学及翻译讲座教授,瑞典皇家人文、历史及考古学院与欧洲学院外籍院士张隆溪推出二十万字英文力作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弥补当前英文世界的中国文学史欠缺中国人视角的遗憾。他将中国文学之美,用优美的英文写出,在国际舞台与中国文学之间搭建起新的桥梁。为深入了解这划时代著述的编撰与精神内蕴,本版诚邀张隆溪教授于二○二四年二月八日在香港上环作了专访,详谈著述的历史观、叙述方式、研究方法、关注点、文本翻译、跨文化比较,以至对世界文学正确定义的看法和未来著述计划。
前言:张隆溪教授是国际著名的比较文学学者,长期研究西方的文学理论与世界文学,撰有中英文著作二十多种。二○二三年,他出版英文专著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中国文学史》,London: Routledge),以一人之力,梳理三千年的中国文学发展史,超越欧洲中心论,向西方读者推介中国的经典作品。专访里,张教授会剖析他的「文学史观」,并会比较中、西方各种的文学观念。
李浩荣(以下简称「李」):在大作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出版以前,西方学术界主要有两本以英文写成的中国文学史,分别是《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和《剑桥中国文学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这两部书对您的写作有参考价值吗?请谈谈二书之优劣。
张隆溪(以下简称「张」):《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和《剑桥中国文学史》对我的文学史写作,不但没有参考价值,甚至可以说,我的写作是针对这两本书的写法而作出的。我是研究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出身的,所以对西方的文学发展史比较熟悉。十九世纪是一个撰写历史、文学史的黄金时代,当时很有名的德国历史学家兰克(Leopold von Ranke)说过一句名言:「历史叙述就是把历史如实地讲述出来。」(wie es eigentlich gewesen)十九世纪著名的文学史作品有很多,其中有法国学者丹纳(Hippolyte Taine)编撰的《英国文学史》(一八七二)。丹纳提出文学的产生有三个要素,即民族的、环境的和时代的,这都是跟作者所生活的地理、文化、时代息息相关的。
还有一本经典作品,由意大利学者桑克蒂斯(Francesco de Sanctis)撰写的《意大利文学史》(一八八三)。桑克蒂斯的《意大利文学史》里写到但丁,说但丁写《神曲》可能有作者本身的一些想法,然而《神曲》完成以后,其意义已超出了作者本身的意图,所以我们讨论《神曲》时,大可不必以作者的意见作为基础。桑克蒂斯的看法对二十世纪的文学理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到了二十世纪,文学理论得到充分的发展,如新批评与形式主义的产生等,但却变得不太利于文学史的写作。可以这样子说,二十世纪的文学理论,其关注由作者转向文本,然后再从文本去到读者身上。尤其是后现代主义的理论,对于什么是真实、有没有可能真实地重现历史等议题,产生了很大的质疑,甚至历史的逻辑、因果关系等,皆受到强烈的批判。对文学史批评得最厉害的代表人物就是海登.怀特(怀特是我在加州大学时的同事),怀特认为,历史的叙述跟小说的叙述没有太大的分别,不过是把不同事件有条理地串联起来。这就恍如亚里士多德所言,悲剧是对一个完整行动的模仿一样,有开头、中间和结尾。

傅柯也抱持类似的观点,认为知识与权力存在共谋关系,谁掌握权力,谁就有话语权。所以俗话说,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这种说法不是全然的错误,但影响极坏,抹煞了历史与文学的界线,使历史显得不再可靠。有一回,怀特去演讲,说历史的叙述很多都是虚构的,台下一位老太太举手发言,露出手臂上的一行数字,问怀特:「你的意思是说,我手上这行数字是虚构的吗?」那些数字是老太太给关进集中营时,被纳粹烙在手臂上的。怀特当时显得尴尬万分,几乎下不了台。当然,怀特的意思并不是要否定纳粹屠杀犹太人的历史,但他的理论确实有历史虚无主义的倾向。
马克思主义的左派评论家詹明信认为,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缺乏历史感。他讲的是西方的情形,所以,二十世纪的欧美学界几乎没有一个人写成的文学史。在这个背景下,有两部很重要的文学史诞生了,其中一部是《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Emory Elliott. The Columbia Literary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8)。 《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不是Emory Elliott一个人写的,而是他召集一群人共同写成的。另外一部是《新编法国文学史》(Denis Hollier. A New History of French Literatur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4)。这两部著作摒弃了过往那种宏大的叙述,不再采用「死去白人男性」的观点,不再重复那些父权、建制、殖民、帝国主义的思想。这两部著作是由数十个学者一起参与的,每一个人就写自己的专业知识,例如剖析当时的社会情况、出版业的兴衰、印刷术的发展等,五花八门的学问,但谈文学的篇幅就相对少了。哈佛大学教授戴维.珀金斯在九十年代写了一本薄薄的书《文学史还可能吗? 》(Is Literary History Possible?)珀金斯的答案是不可能了。他以上述两部文学史为例,称之为「后现代式的百科全书」,书里尽是条目式的知识,但知识之间没有连贯性。这两部文学史的写法还是有影响力的,如《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与《剑桥中国文学史》就是采取相同的方式,召集一群学者共同写成,旨在呈现一种多元的历史观。然而,我认为这种叙述方式是不适用于中国文学史的。
专注于分析作品和文学形式的发展
李:《剑桥中国文学史》强调以「文学文化史」的角度切入中国文学,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分析作品时,我看主要采用「知人论世」的方法,您撰写此书时,有否考虑过研究方法的问题?
张:美国文学史、欧洲文学史可以用百科全书式的写法,因为西方读者熟知欧美的著名作家与作品;但是,在外国读者完全不了解中国文学的情况下,还大谈特谈中国古代的出版市场、书籍的印刷等,那就是不恰当了。所以,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里,我专注于分析作品本身和文学形式的发展。以「诗」为例,最早的《诗经》以四言为主,到了汉代,发展出五言、七言诗来,而且开始注重声调。中、西诗人写诗的方法是不同的。中国人写诗注重声调、平仄,西方人写诗则留意轻、重音,如抑扬五步格(iambic pentameter)。西方还有无韵诗(blank verse),如莎士比亚的剧本和米尔顿的《失乐园》都是不押韵的好诗。中国的诗尤其是律诗的发展,跟声韵平仄是密不可分的。沈约曾经写过《四声谱》,虽已失传,但我们知道早在南北朝时期,中国人已关注四声的区别。在书里,我还分析了词、散曲、小说这些文体的发展,譬如讲到小说这通俗文学的成熟,就是跟商业、城市和市民生活的发展有关系。

「我想给西方读者介绍纯粹的中国文学史」
李:《剑桥中国文学史》主编宇文所安自言,其书的特色之一在于展现西方的学术视野,例如有专文介绍西方喜爱的唐代诗人寒山。 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则没有提及寒山。西方学术视野或西方市场口味,是不是您撰书时关注的项目?
张:我的书里提到许多中西文化交往的历史,如写元代时,提到马可波罗游历中国,又如讲到《赵氏孤儿》时,叙及此剧翻译成法文以后,受到伏尔泰等文豪的热爱。但是,我在书里没有提到寒山,因为唐朝大师辈出,论诗人,寒山是完全排不上号的。美国文化界喜欢寒山,如诗人盖瑞.施耐德(Gary Snyder)便对之吹捧有加。五十年代,施耐德在柏克莱读书,问老师陈世骧该去研究哪位中国诗人,据说陈世骧觉得若推荐杜甫、李白,对施耐德来说未免太深了,就推介寒山给他,果然合他的口味。寒山走红还有时代的因素,那时刚好碰上嬉皮士流行的年代,美国的年轻人喜欢穿着袈裟,扮成洋和尚,读一点东方的禅诗。但是,我写中国文学史,绝不会按美国人的喜好来决定内容。况且宇文所安对中国语言和诗的理解,我向来是抱持怀疑的态度。说到底,寒山在中国文学史上毫无影响力,如果中国人写文学史去谈寒山,那就未免太可笑了。另外,我的书里刻意避免引用西方的文学理论去阐释中国文学。我在美国加州大学一直是教比较文学的,从柏拉图讲到二十世纪的文学批评,西方的文学理论我很熟悉,但我想给西方读者介绍纯粹的中国文学史。
李: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翻译了大量经典诗文,请问您翻译时,会否参考前人不同的译本呢?谈《红楼梦》那一节,您特别提及霍克思的译本,此版本有什么好处?
张:要向西方读者介绍中国文学,还得用英文作为媒介,因为英文是一种普及的语言。写中国文学史,如果全是拼音人名、地名,外国读者恐怕难以卒读,所以,每讲一个作家,我必然要举上一些作品示例。书里引用的文本皆由我亲手翻译,因为去找别人的译本很麻烦,而且涉及版权问题,再者别人的翻译也不见得好。犹记当年我考北大研究院,专门写了一篇论文,批评外国人的唐诗翻译,如何错漏百出。所以,我对外国汉学家的翻译向来是很警惕的。哪怕大名鼎鼎的亚瑟.韦利(Arthur Waley),他翻译《西游记》里的「赤脚大仙」,也错译成「red foot」,那该是「bare foot」才对。我的书出版以后,获邀到台湾东吴大学演讲,谈翻译。我特意翻出闵福德(John Minford)与刘绍铭合编的An Anthology of Translations: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来对照。对比大家都选译了的作品,我觉得自己的译文还是稍胜一筹。当然,有的地方是中国文体所特有的,如《楚辞》常见的「兮」字,翻译时我只好把它牺牲掉。至于律诗讲求对仗,那是可以翻译得像样的,如我以杜甫的〈登高〉作示例﹕「Boundless forests shed their leaves swirling and rustling down, / The endless river flows with waves rolling and running near.」(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然而,书里其他律诗的翻译,我没有再紧循对仗的形式,以免外国人读来,有呆板的感觉。谈到《红楼梦》,霍克思的译本是极好的。霍克思译完了以后,把稿子寄给钱钟书先生审阅。钱先生大为赞赏,写信给霍:「All other translators of the 'story' found it 'stone,' & left it brick.」(Augustus Caesar on the city of Rome: “I found it brick & left it marble .”)这句话化用了奥古斯都的名言,钱先生把原句的砖块换成石头,以切合《红楼梦》的别名《石头记》。奇怪的是,霍克思没有把《红楼梦》的第一章给完整地译出来;我引用的那部分就是我自己的翻译。


世界文学不应再局限于西方文学
李:在总结《红楼梦》的成就时,您推崇《红楼梦》足以跻身世界文学经典之列。 「世界文学」是一个专门的概念,您认为《红楼梦》有什么特别,与世界文学之经典相吻合?
张:我长期研究世界文学史,还跟哈佛大学的丹穆若什(David Damrosch)等学者主编《世界文学杂志》(Journal of World Literature),深知世界文学在过去某程度上等于西方文学的代名词。从古希腊的荷马,到中世纪的但丁,到文艺复兴的莎士比亚、歌德,乃至拜伦、济慈等,皆为非西方的读者所熟知。但是,一般的西方读者(甚至大学的文学教授)对中国古典文学几乎毫无认知,李白、杜甫、苏东坡对外国人来说,都是陌生的名字。我写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其中一个目的,就是要打破这种不平衡的局面。现在,我们推广世界文学,就不应再局限于西方文学,还要包括中国文学。再谈《红楼梦》,其技法之严密,结构之完整,语言之高妙,远胜于过往的古典小说,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都是章回小说,结构比较松散,有些回目抽出来可以当成独立的作品,如「林冲夜奔」、「武松打虎」等。而且,《红楼梦》已翻译成各国的文字,其中尤以霍克思的英译本文笔最为优雅,使其流行于英语世界。
李: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采用了比较文学的视野谈中国文学,不时会将中国文学与西方文学相提并论(如下表所列)。在进行跨文化比较时,您有没有发现中国有其独特的文学传统呢?如海外学术界强调中国文学有着抒情的传统。还有,中国古典文学里,是否真的没有史诗式的作品呢?
中国文学 西方文学
《诗经》 《荷马史诗》、莎士比亚戏剧
《离骚》 《神曲》
《乐府》 劳勃.伯恩斯、奥登
《赵氏孤儿》《圣经》.希律王故事
《水浒传》 罗宾汉民间传说
《封神演义》《伊里亚德》
《牡丹亭》 《罗密欧与茱丽叶》
张:陈世骧、高友工在海外强调中国文学有着独特的抒情传统,我是不太认同的。中国人看待「诗」这观念,确实有别于西方,我书里的第一章已经提到了。西方自亚里士多德以来,便认为诗(文学)是对现实的模仿。但并不能说,西方文学没有抒情传统,像古希腊女诗人莎芙的诗、田园诗派(Pastoral Poetry)等作品,都有抒情的意味。中、西方的文学传统都不是绝对性的。中国的诗观强调「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是心灵的投射;但是,我们只要看看〈山鬼〉、〈东君〉等作品,便发现里面也有祭祀功能的,还有很多描述性的场面。再谈散文,从《左传》开始,中国的散文便有很多故事叙述。再到汉赋,里面很多都是描述的,而非抒情的。所以,过份强调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便会忽略其他的面向。如小说,中国讲故事的传统完全不逊于西方,《三国演义》在元代便已出现了,但十三世纪的西方有什么小说能与之媲美呢?而且,中国的叙事传统还能往上追溯,如晋代的《搜神记》、〈桃花源记〉等。
谈到史诗(epic),汉族的文学传统里的确没有上千行的叙事诗。我想这跟中文的早熟有关系。中文有着极古老的传统,从甲骨、青铜金文发展下来,不曾中断。早如《诗经》,主要是靠书写系统纪录下来的,而非口头文学。史诗的产生则主要依赖口述流传,讲故事的人背诵很长很长的诗行,当中会有所重复,而且有不少格式化的处理,甚至有所增补,或即兴创作。二十世纪研究口头文学最著名的学者是米尔曼.巴理(Milman Parry)及其门生阿拔特.洛德(Albert Lord),他们曾到南斯拉夫做田野调查,录下文盲诗歌吟唱手的长篇咏诵,发现当中有不少的「套语」,并以此推论荷马史诗的产生过程。柏拉图的《飨宴篇》里,也写到诗歌在被唱颂的过程里,朗诵者会进行润饰。 《诗经》当然也可以唱颂,像「国风」便是,但我不觉得那算是口头文学。 「国风」没有长达千行的诗作,更没有以英雄人物为主题的长诗。 (接C8左下部分)
李:在介绍现当代作家时,您不断指出他们所受到的西方文学影响(如下表所示),您认为有哪些是吸收或转化是成功的呢?
现当代作家 外国文学
郭沫若 惠特曼
徐志摩 英国浪漫诗派
李金发 波特莱尔
冯至 歌德、里尔克、荷尔德林
李劼人 十九世纪法国写实小说
老舍 狄更斯
许地山 印度文学
高行健 贝克特、尤内斯库
张:受欧美文学影响,那是五四以后中国文学面临的一种新趋向。我认为吸收得好的例子还不少的,如朱湘、徐志摩、闻一多的诗,都有过不错的尝试,还有余光中,他的西学学养很好。而真正成功的例子也不是全然模仿西方的,像余光中,他的诗里就有自己的写法。现当代作家里,我特别喜爱鲁迅,把他的全集都读了。我尤其喜欢鲁迅的杂文与旧诗,但是他的翻译是完全不能读的。 (李:您写张爱玲的篇幅远远不及鲁迅,为什么呢?)因为鲁迅对现当代文学影响很大,所以我给予较多的篇幅。针对二十世纪中期内地那种僵化的文艺观,夏志清突出张爱玲、钱钟书、沉从文应有的文学地位,我认为很有道理。
未来著述计划
李:最后回归中国的学术视野,中文版《中国文学史》汗牛充栋,有哪些您认为特别有参考价值的?
张:用中文写的《中国文学史》,对我启发比较大的是袁行霈主编的四卷本《中国文学史》,还有章培恒、骆玉明两位教授主编的三卷本《中国文学史》。为什么是这两部呢?因为五十到七十年代大陆出版的文学史或学术著作,难免受到左倾的意识形态之影响,我是不能接受的;而上述的两部文学史是文革以后出版的,和我的看法非常接近。我成长于毛泽东时期的大陆,对于以政治、伦理道德来阐释中国文学,我是非常反感的。从前赞美杜甫,说他专写民间疾苦,所以很伟大。但是,中国写民间疾苦的诗人,又何只杜甫呢?那么多人写,为什么杜甫能够鹤立鸡群呢?因为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后记:张隆溪教授学贯中西,访谈那天,张教授领我出入古今中外,谈了许多的话题,但由于篇幅所限,不可能悉数尽录。专访期间,我问张教授,为什么论《诗经》那部分没有提及诗六义呢?张教授说,他还会另撰一部英文专著论中国的文学批评史,到时再加以析论。我们热切期待此书的出版!
(访问及整理者为本刊特约记者、香港作家联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