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作家的心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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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中華文明、嶺南文化源遠流長,與大灣區文化文學一脈相承。廣東乃大灣區的骨幹,嶺南文化薈萃地,人文底蘊深厚,這些特徵深入於廣東文學的骨髓,今期一起細味廣東作家的心影。暨南大學蔣述卓教授提綱挈領,「從大灣區文學未來品質的三個方面:開放與創新創造性、流動與多元共生性、當代前沿與世界性,去探究它們與嶺南文化底色的關係……讓大灣區文學在人文灣區的建設中發揮重要的作用。」廣東省小小說學會會長申平則描寫他在白鶴峰的奇遇,充滿奇情幻想,是一次文化與心靈的激盪。《華夏》總編輯劉迪生對膠東,小有感情且不乏神往,他筆下的煙台時而溫婉,時而高揚,浩瀚而博大,始終滋養着沿海而居的人們。《明報月刊》總編輯、本版主編潘耀明則漫談大灣區文學與嶺南文化。

主編:潘耀明

執行編輯:張志豪


大灣區文學與嶺南文化  ●潘耀明

《明月灣區》是以大灣區文化為主要園地,因由香港作家聯會主辦,文學為其基本成份。

大灣區文化承傳了嶺南文化,嶺南文化豐美幽致,羼入中華文化的儒、釋、法、道。

犖犖大者,有誕生於明代的陳獻章、湛若水、王守仁等儒學大家。由陳獻章開創了以涵養心性的心學,與朱熹的理學分庭抗禮,其後由湛若水、王守仁加以弘揚光大。

文學方面,詩風清淡、情托人生慨望,以五言古詩取勝的唐代張九齡,乃至其後與陳恭尹、梁佩蘭並稱「嶺南三大家」、明末清初的著名代表詩人屈大均,後者提倡以詩言道,兼具憂國憂民之俠骨及情真意切的柔韻。他的詩作恍若行雲流水,婉轉灑如,疏朗靈動,備受稱許。

佛學方面,坐鎮南華寺的慧能法師,把人類從心靈的枯井解脫出來,從而得到大自在,他創立禪宗南派,譽滿海內外。

此外,被流放南粵的北宋蘇東坡、被貶謫潮州的「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韓愈,對嶺南文化的影響既深且鉅。積厚流光,蔚為後世的美談。

嶺南文學更與嶺南畫派、粵劇允稱三絕。

大灣區文學的含義淵遠流長,其發展路線蜿蜒多姿,正如蔣述卓在〈粵港澳大灣區文學的文化底色與未來品質〉一文中指出:「大灣區文學必須是一種既承接嶺南文化傳統又具有新質的文學,是一種面向未來的文學。」蔣先生對大灣區文學的深刻透析,值得參考。

(作者為香港作家聯會會長、《明報月刊》總編輯、本版主編。)

廣東作家的心影
嶺南文化薈萃,人文底蘊深厚,這些特徵深入於廣東文學的骨髓。(明報資料室)


粵港澳大灣區文學的文化底色與未來品質(節錄)  ●蔣述卓

關於什麼是「大灣區文學」,學者們還在探索、研究、爭議,儘管說法不一,但大致相同的意見都認為必須是一種既承接嶺南文化傳統又具有新質的文學,是一種面向未來的文學。從承接傳統來看,以一八四○年劃界,有中國近代以前的嶺南文化的遠傳統,又有近代以來直到現在約一百八十年間所形成的文化近傳統,這兩個傳統與粵港澳三地同屬嶺南文化的文化底色密切相關,同時又為未來大灣區文學的發展打下了堅實的文化基礎,影響着大灣區文學的發展路向和品質。本文從大灣區文學未來品質的三個方面:開放與創新創造性、流動與多元共生性、當代前沿與世界性,去探究它們與嶺南文化底色的關係,堅定大灣區文學的文化自信,讓大灣區文學在人文灣區的建設中發揮重要的作用。

嶺南文化的開放包容創造

從嶺南文化遠傳統和近傳統的銜接來看,它展現出一條清晰的線索,那就是從受容、包容再到創新創造的相互交織相互推進的發展線。

總體來說,嶺南文化在一八四○年以前,受容程度大許多,但在受容中也時有包容和創造。受容狀態是一種被動的接受,正如嶺南從漢、唐到宋、元,隨着漢、魏晉南北朝、唐末、宋末幾次大移民的進程,也隨着被貶謫遷徙官員的南下,中原文化逐漸進入並影響嶺南文化,嶺南文化也融入中華文化之中,成為中華文化的一部分。但在受容的過程中,又呈現出主動狀態的包容和創新創造。如慧能和陳白沙。慧能到黃梅求佛時,被人看不起,被視為嶺南「獠人」,似乎還是沒有進化好的另類。但他靠極其高的領悟力創造了震驚佛壇的偈語,在被人追殺後逃回到嶺南,創立了第一次佛教中國化的禪宗,成為開宗立派的新一代佛教祖師和中國思想界的革命大師。江門的陳白沙,融儒道釋於一爐,中和諸家,推崇「自信」、「貴疑」、「自得」、「覺悟」,主張以獨立的主體意識,大膽懷疑,獨立思考,創造了與傳統理學相區別的獨具嶺南特色的「江門學派」,其重「心」重「自得」的理論與方法比陽明心學還要早。

從明開始,嶺南地區的受容狀態逐漸向主動包容方向發生着變化,尤其是隨着西學東漸的展開,如以羅堅、利瑪竇為代表的西方傳教士等從西方來到澳門、廣州、肇慶、韶州等地傳教,以及作為清朝唯一開放通商的廣州口岸的繁華,嶺南地區變得更為開放和包容,樹立起一種不怕「異端學說」,以開闊的胸襟、寬容的態度接納外來思想、擇善而從、為我所用的文化姿態,嶺南地區逐漸形成了一種開放與融通互為表裏的文化心理和文化性格。

到了近代,隨着中西文化的相互激盪,在反抗帝國主義侵略和追求西方進步思想的雙重變奏中,嶺南思想界發生巨大變化,近代嶺南文化的整體精神風貌就是在主動接受西方思想中建立起經世致用、愛國救亡的啟蒙之學,在追求個體自由和群體覺醒的過程中實現中國的改變與崛起。林則徐在嶺南雖然只住了兩年,但他組織人員編纂中外文書刊以了解西洋事情,廣求「夷務」新知,他所編譯的《四洲志》成為魏源《海國圖志》的基礎。他還帶頭衝破禁區,在實際操作上仿製洋船洋炮,開啟了「開眼看世界」潮流。魏源的《海國圖志》在林則徐《四洲志》的基礎上擴充而成,使該書成為進一步打開世界視野的標誌。他提出的「師夷之長技以制夷」的思想進一步推進了在全方位上(軍事、器物到西方政制)向西方學習的理念,這成為其後的洋務運動的指導思想,也成為維新變法和辛亥革命的先聲。康有為在西方思想的啟發下,融中西各國文化精華,托古改制,提出了「大同」說,其思想自稱來自中西文化的一切優秀方面,幻想在繼承中西優秀文化傳統的基礎上超越一切既有的文化,創造先進的新文明,這成為其維新變革思想的源頭。梁啟超在對新文化的追求中,提出要更新與重塑傳統文化,改造民性,鑄造新國民,從開民智、興民權、育民德入手,倡導「合群」和追求自由。孫中山決心學習西方改變中國並擊敗西方的侵略,從不亡國滅種的動機提出革命,矢志推翻滿清帝制。他自稱「余之謀取中國革命,其所持主義,有因襲吾國固有之思想者,有規撫歐洲之學說事蹟者,有吾所獨見而創獲者。」開放的視野使他融通中西文化而提出具有顛覆性和創造性的革命思想。「開放不僅是嶺南人的精神,也是嶺南人的實踐模式和生活方式,是精神和實踐相結合的一種價值取向。」(李權時、李明華、韓強:《嶺南文化》)開放使得嶺南人有兼容並蓄的胸懷,也為求新求變以及創新創造提供了社會文化心理的基礎。近代嶺南文化逐漸由地域文化成為引導中國文化路向的主導文化,具有強大的輻射作用。

從黃遵憲、梁啟超提出的「詩界革命」、「小說界革命」以來,嶺南文學就是開中國文學風氣之先的文學,「我佛山人」吳趼人在梁啟超主編的《新小說》上開始小說創作,先後寫出《痛史》、《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等轟動文壇的小說,成為了晚清「譴責小說」巨匠。二十世紀六十到九十年代,香港出現了像金庸為代表的武俠小說,崑南、劉以鬯、李碧華等帶有先鋒性的小說,西西為代表的「城市小說」,梁鳳儀的「財經小說」,倪匡的「科幻小說」,黃易的「玄幻小說」,亦舒的「言情小說」等等,廣州則有章以武、張欣、張梅等的「城市文學」以及深圳、東莞、佛山興起的「打工文學」。

新世紀以來廣東的網絡文學在全國領先一步,許多著名的網絡作家如當年明月、南派三叔、天下霸唱、慕容雪村、李可等都是由廣東起步,爾後聞名全國的。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廣東陽江人林庭鋒和台灣籍人士羅森在二○○一年十一月就籌辦起點中文網,二○○二年六月試水,二○○三年就實行VIP制度,十一月開始在線收費閱讀,二○○四年就是中國網絡文學第一大網站,成為中國網絡文學最重要的孵化器。「網文出海」也是他們創造的,開拓了網文海外傳播的「起點模式」。廣東最早創辦《網絡文學評論》雜誌,最早將政府文藝獎「魯迅文藝獎」頒發給網絡小說,也是中國最早成立網絡文學作家分會的組織之一。現在,香港的網絡文學也盛行起來,薛可正、張晨、「嶺南癡線佬」碎星團等的創作也極有香港的獨特韻味和市井氣息,更為重要的是帶有科技創新發展的色彩,是黃易、倪匡、亦舒等人傳統的傳承與發揚。上述文學發展之種種,與嶺南文化的底色密不可分,而在未來大灣區文學的發展中,有大灣區的良好文化環境和多年來文學打下的基礎,這種開放創造品質必定會得到進一步彰顯。

文化的流動與多元共生性

嶺南文化又是一種流動的文化,人員的南來北往以及與外國人的貿易往來和文化交流,讓嶺南文化具備多元共生的品質,這也是影響未來大灣區文學發展的重要因素。

自秦統一嶺南,設置南海郡,今廣東大部分地區屬南海郡,郡治番禺(今廣州市),嶺南從此直接歸屬中央王朝。秦始皇時期,曾遷內地五十萬人戍防五嶺,與越人共處雜居。又批准趙佗將一萬五千名無夫家的婦女送到軍中與秦軍婚配,繁衍後代。漢以後,中原人避亂移居嶺南,與當地人雜居通婚,嶺南逐漸成為移民之地。唐時,在嶺南經商而流寓嶺南的外國人也與漢族通婚。宋滅之後,南宋遺民大量滯留嶺南。清初入粵的八旗防軍及其眷屬(其中部分也是漢人),構成了嶺南居民「混雜」的複雜狀態。

澳門一直就是嶺南的一部分。一五三五年葡萄牙人取得在澳門停靠船舶和進行貿易的權力,一五五七年上岸定居,也有葡萄牙人娶當地人為妻的狀況出現,土生葡人並由此產生。澳門的多元文化色彩明顯,目前長居澳門的華僑佔其總人口的百分之十二,來自東南亞、南美、北美、歐洲等五十五個國家。香港在漢代時屬於南海郡,嶺南人居住最多。抗日戰爭期間,內地人避亂香港,再後來內地移民香港的成份逐漸增多,其中以沿海省份的上海、江蘇、福建、廣東人移民最多。後來菲律賓人、印度尼西亞人、印度人、英國人亦在香港居住或工作。同時,內地出國留學後作為引進人才在香港工作的人數也非常可觀。

總之,嶺南文化是一種流動多元的文化,既呈現出與中原文化相互交融的特點,又有中西文化相互交流交融的色彩。嶺南文化在文學中的表現也帶有這種流動與多元共生性。

比如嶺南文學風格,一般都認為嶺南文學平和溫婉,清淡明麗,輕快平易,但在特定時刻嶺南文學又呈現出雄直之氣。像明清之際的嶺南文學,文學家處於易代的轉折時刻,又廣泛遊歷中原與江南大地,吸收中原的厚重、江南的靈動、秦晉的堅實、湘鄂的剛烈,熔鑄出嶺南的雄奇雅正之風,這正是在流動中出現的文學風貌。洪亮吉高度評價嶺南詩派,稱「尚得昔賢雄直氣,嶺南猶似勝江南」。

當代前沿與世界性

至於當代前沿與世界性,雖然更多的是面向未來提出的,但依然有着嶺南文化的底色做基礎。

近代以來,「廣東成為了中國近代社會革命的策源地和新文化的生長點」,嶺南「以鮮明的世界性、民族性、先進性和嶺南特質引領中國近代以來的文明進步」。(田豐:〈嶺南人文精神與人文灣區〉)孫中山領導的推翻封建帝制的革命就是順應世界潮流,站在文明進步的前沿。黃遵憲、梁啟超對文學的振臂高呼成為了後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先聲,是思想與文學進步上的先鋒。張競生敢於衝破傳統,介紹西方的性學,被稱為「中國性學第一人」,具有與世界齊步走的眼光。由高劍父、黎雄才、關山月、趙少昂等為代表的「嶺南畫派」,將西方美術與中國寫意畫相結合,以西方技法表達中國美學意境,掀起了一場藝術革命。

在大灣區文學進行時中,則有了新的更為宏闊的視野。過去的嶺南視角是以山為分界作為地理劃分的,「不僅隱藏着陸地的視角,而且與中心相對的某種『偏遠』也從中一覽無遺。但現在這個『大灣區』所蘊含的地理視角無疑是指向海洋的」。(王威廉、陳培浩:〈地理空間及其文明活力的精神烙印〉)大灣區文學對新城市文學、新工人文學、海洋文學、泛科幻寫作、新南方寫作等等的探討,在藝術內容與形式上必將有新的實驗與開拓。

關於「新城市文學」,鄧一光、張欣、鮑十、南翔、楊黎光、吳君等有了對城市題材的新探索。吳君的《皇后大道》、《萬福》是深圳與香港「雙城」的雙重變奏,《曬米人家》是向特區生活深度的開掘。王十月、鄭小瓊等開始寫作他們對城市的碰撞體驗。新生代作家王威廉、陳崇正、蔡東等探索城市人的內心思辨。葛亮將寫作視角從江南轉向大灣區,新作《燕食記》觸角細膩,通過大灣區共享而特有的飲食文化深探大灣區文化底蘊和未來的一體化途徑。周潔茹用港漂的眼光透視暫時還不屬於她的「我城」,唐睿則在移民與香港的融入中寫出香港青年成長的心路歷程。「新城市文學」必然要具備現代意識,是在面向世界、面向現代化的視野下來觀察與書寫城市。

海洋文學也將進一步得到開發與拓展。海灣文化、沙灘文化、島嶼文化、颱風、紅樹林、灘塗、海水養殖、出海捕撈等等,將給人帶來新的生命體驗。目前,海洋文學正在廣東作家的筆下出現井噴現象,陳繼明的《平安批》、林棹的《潮汐圖》、厚圃的《拖神》等長篇小說透露出了蓬勃生機。

「新工人文學」與科幻文學、科技文學緊密相連,量子科技、大數據、人工智能、無人機、雲計算、數字經濟、媒介革命等等,會促進各種跨界的寫作。順德和東莞都是以製造業聞名的城市,「新工業文學」與「新工人文學」交織在一道,開啟了大灣區文學工業書寫的新空間。最近順德作家魏強的長篇小說《大鳳來儀》正是以順德的家電與廚衛行業的創業與競爭為描寫對象,展開對製造業在技術創新和管理理念創新上的書寫。工業所帶來的新空間以及創業之人不斷迎接新挑戰的心理抗壓力的描寫,都是以往文學中所不具備的。

此外,金融文學、商業文學在香港財經小說和廣東《商界》小說的基礎上,也有了新的嘗試。網絡文學是大灣區作家的強項,匯通科幻、科技、軍事文學,在大灣區的新時代裏必將得到更為強勁的發展。

面向未來,粵港澳大灣區必定是世界歷史上人類的最好喜劇,我們不必猶疑,而應在創新創造中捧出文學的燦爛明珠。

(作者為暨南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文藝評論(暨南大學)基地主任、廣東省作家協會主席、《華文文學》主編。)

(本文為節錄,全文刊於《明報月刊》文化附冊《明月灣區》二○二二年十二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