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編董橋書  ●胡洪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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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董橋的世界』如此精彩與多彩,竟在幾代讀者閱讀史上開闢出了不同方向的『主題』:在文學界,是課題;在傳播界,是論題;在收藏界,是謎題……」作者是董橋的忠實讀者與知音;更是編過四種董橋文集,在內地出版了《舊時月色》與《董橋七十》的編者,對董橋作品的編選,可謂認知與經驗俱豐,今撰文細說編董橋書的心得、精彩的《董橋八十》目錄,以至一些鮮為人知的文字因緣。

主編:潘耀明

執行編輯:張志豪


「董橋的世界」

遙想三十多年前在內地初遇董橋文字,閱讀中體會到的種種新鮮、感歎與衝撞至今記憶猶新。新千年之後經由香港牛津版文集開始閱讀董橋的年輕人,不容易理解我們那一代讀者讀北京三聯一九九一年版《鄉愁的理念》時的驚喜心情,更難理解一九八九年讀罷《讀書》雜誌上柳蘇(羅孚)那篇〈你一定要看董橋〉後我們內心深處受到的震動。那之後多家出版社爭相印行的董橋文集,帶給我們的何止是中文之美的文體新風景,更是關乎觀念、視野、品位與趣味的文化新時空。

從港版《雙城雜筆》(一九七七年)算起,董橋文字在中文世界的出版史與傳播史,迄今已有四十五年。對此我願意以如下方式概述:《明報》、《明報月刊》等曾開設董橋作品專欄的報刊,四十四種繁體初版文集,兩岸三地近百種或簡或繁的重印本、選編本以及墨蹟和展覽圖錄,加上他的文玩圖書藏品與書法作品,再加上他本人堅決拒絕重印的幾種譯著……,上述種種共同構成了一個「董橋的世界」。這個「世界」如此精彩與多彩,竟在幾代讀者閱讀史上開闢出了不同方向的「主題」:在文學界,是課題;在傳播界,是論題;在收藏界,是謎題;在普通讀者那裏,是從不缺席的話題;而不知何時何地,又會成為「問題」。換句話說,「董橋的世界」近幾十年間在中文世界點燃了幾種至今未熄的熱情:閱讀的熱情、討論的熱情與收藏的熱情。

當然還有出版的熱情。算起來董先生少說寫了也有兩千五百篇左右的散文隨筆了。這些文字,因為讀者喜歡,各路出版家的出書熱情隨之持續高漲;因為讀者喜歡,各路編者們的選編熱情也此起彼伏地活躍起來。而我,資深讀者、學習者之外,「董橋的世界」中我的另一重身份正是「董橋文字選編者」。截止今日我編過四種董橋文集,有兩種早已問世:《舊時月色》與《董橋七十》。另有兩種時運不佳,出版的可能性早降為零。儘管成功率只有五成,但是已經印行的兩種董書都曾經賣得很好。如此這般的事實再次印證了那句流傳了幾千年的名句:「書籍自有其命運」。

未能面世的《董橋散文類編》十二卷

二○○一年八月我去香港拜見董橋之前,已經熟讀了他的文集內地諸版本,包括北京三聯的《鄉愁的理念》、《這一代的事》,廣東花城的《跟中國的夢賽跑》,浙江文藝的《董橋散文》,四川文藝的《董橋文錄》,遼寧教育的《書城黃昏即事》,湖北人民的《人間書》,天津百花的《董橋小品》,廣東人民的《董橋書房美文》等等。

董先生在位於香港中環士丹利街的陸羽茶室請我午茶時,我壯着膽子說:董先生散文一九九一年進入內地後,先後有十一個出版社出版了各種選本;讀者在呼籲出版精編精裝本。我又說,董先生即將進入花甲之年,正該出版一套新編的文集表示祝賀。當然我不會忘記說,我想編這樣一套文集,希望董先生允准。

董先生竟然同意了。

找好了出版社,確定了「類編」體例,我即大張旗鼓地開始選編,為此還專門買了一台複印機以在家中「共襄盛舉」。當時設想要編入董先生此前發表的所有文章,按類分卷,每卷單獨命名。如此,則有五分之一內容在內地是第一次同讀者見面,而如此規模的董橋散文一次性推出,當時在內地亦絕無先例。

分類編選董橋散文,我並不是第一個嘗試者,陳子善先生早已經做過了,台灣和香港都出過分類選本。我只不過「選」的胃口更大一些,盡量「選上」而不是「選掉」。然而給董橋文章分類很難。他當初落筆既不是為日後別人能夠順利分類而寫,文章的內容於是時而似游龍奔走,難見首尾,時而若蜻蜓點水,痕跡頓消,全憑他一時的文思與一己的品味而定。林文月教授早已發過類似的感慨。她在〈董橋其人其文〉中說:「有些文章原本是在談論時政或人物的,忽焉筆鋒一轉而成為語文的問題,足見分類之不易」;又說「董橋文內每言為文之難,我看他分類也曾遭遇困難的樣子」。既然如此,我只好撇開既定的文體概念,轉而向新聞寫作中的「五個W」尋求幫助:我首先辨識出某篇文章中哪個W更重要或最重要,進而判斷董先生寫此文的真正用意究竟何在。舉例說來,若用意在人,文章即歸入「人物卷」;用意在事,則歸入「時事卷」。

這套擁有十二卷之多的《董橋散文類編》在二○○二年上半年編定,幾百幅插圖也已拍攝完成,原計劃年底一次性隆重推出,但最終因出版社原因未能出版。二十年過去,舊事重提,當然不是要追責索賠。我只是想分享此次「大規模的失敗」給我帶來的兩大收穫:其一,我發現董先生的文章對於喜歡編選文集的人來說是一個巨大的誘惑。他的文章以單篇為主,文章既短,內容由博返約,自成世界,質量、產量又都很高,編織起來可以有無數組合方式,為獨闢蹊徑提供了足夠的創意空間。我甚至覺得自己患上了「分類編選綜合症」——從那之後,每次讀董先生新書新文章,我總會產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新編法」。其二,沒有這次的「出師不利」,也就沒有《舊時月色》的再戰告捷。

在內地一紙風行的《舊時月色》

如果不是南京張昌華先生編著了那本《他們給我寫過信》(商務印書館,二○二○),我都不知道董橋先生和他通過那麼多封信,其中有幾封還提到我。

應該是一九九八年,當時還在江蘇文藝出版社供職的張昌華,寫信給在香港一間大學工作的董橋,希望能出版他的散文集。董先生當時正在給《明報》寫「英華沉浮錄」專欄,每天一篇,吸粉無數,明窗出版社的「英華」小集也一冊接一冊地出,都出到第九冊了。昌華先生顯然是想搶先出版《英華沉浮錄》。董先生在一九九八年六月十二日給張昌華的信中說,他剛結束了大學的工作,有了新的崗位。又說:「我的書在內地先後出了好幾種,不想再炒冷飯了。《英華沉浮錄》十冊是我兩年裏(一九九六——一九九八)的專欄文章結集,但版權歸明報出版社處理……。」

歲月匆匆,轉眼新千年都已經過了,張昌華要出董橋散文的念頭還在,他不僅繼續寫信,而且不斷寄書。二○○一年秋天,他給董先生寄去了《蘇雪林散文》,又寫信希望能新編一本董橋散文集。董先生十月四日回信說:「蘇老師的文章正可重溫,高興極了。」然後他筆鋒一轉:「編我的散文集一事,國內出得很亂,我請深圳胡洪俠兄代我處理,由他視情況斟酌。我不想在國內亂出太多書也。」

當時我正在編那套十二卷本的《董橋散文類編》,董先生把張昌華組的書稿交給我編,肯定是考慮到當時他已發表的所有文章我都很熟悉,編起來順手省力。我看了江蘇文藝社的「設想」,覺得除了作者版稅太低、編者稿酬更低得不像話之外,其他也沒什麼難的,就痛痛快快應承下來。能為董先生編本書在內地出版,我只覺榮幸,哪裏還管什麼千字幾塊錢的編者稿酬?

董先生曾對出版社特別談到文章刪節一事。「我只要求要刪的最好全篇刪去不用,」他說,「千萬不要刪文中字句而若無其事的照登文章。」類似的要求他也和我講過,實話說,我做不到,出版社也做不到。如果全按董先生要求做,或整篇全刪,或一字不刪,那這本書哪裏還編得成?「舊時月色」豈不成了「年年雲遮月」?

我受董先生委託編的他那本文集最後定名《舊時月色》,二○○三年十月出版。編這本書時,我翻遍了當時能見到的繁簡版本,研究了陳子善老師業已編印上市的董文「全編」、「選編」、「類編」等各種編法,遲遲拿不準究竟如何才能編出新意。某日忽然想到,董先生文章中多寫「親歷、親見、親聞」之事,很多段落乃至整篇都稱得上是「自傳」文字。既如此,何不依他求學、工作的地點為序,編織出一幅「自傳」風景出來?他寫作時筆隨意轉,辭由情牽,不會按時間先後與地點變換順序去寫。可是,文章編排時卻可以空間轉換為序,再適當考慮時間早晚,待出版之後,讀者倘若能從頭讀到尾,那麼,書中所選的百餘篇文章,也就成了時空交替之下董先生讀、譯、編、寫生涯中連續呈現的一百多個片段。將此百餘片段縱橫相連,讀者不僅可讀其美文,同時也能略知其人了。於是,書分五輯,依次為南洋、台灣、倫敦、香港與內地,共選文一百一十六篇,始自〈舊日紅〉,終於〈冬安〉。董先生欣然同意我這樣的編法,稱讚說「很有新意」。有一次他還特意轉達廣州王貴忱老先生的一句讚賞的話,具體內容我卻忘了。

此書出版第二個月即加印,一共印了多少次,準確印數是多少,我不知道,董先生也不知道。五年合同到期後,出版社想續簽,董先生不同意。《舊時月色》出版後,董先生又寫新文章無數,其中「自傳指數」比較高的篇章比比皆是。我一直想新編一個《舊時月色》增訂本,二○一一年甚至還和當時在廣西師大出版社做編輯的曹凌志籌劃過此事,無奈董先生還是不同意。此書出了近二十年了,《舊時月色》果然真成了舊時月色了。

「董橋先生忽然七十歲了」

二○○二年立秋前三日董先生為《董橋散文類編》寫了篇小序,開頭即說「匆匆六十」。二○一一年十一月十二日我為《董橋七十》寫編書「緣起」時,第一句說的是「董橋先生忽然七十歲了」。朋友曾經問我,七十就是七十,「忽然」什麼?我說,編書「賀花甲」未遂,久久才將此事放下,某日香港席間得知董先生即將迎來古稀之年,我不由得頓生「忽然」之感。

這次編《董橋七十》,我追求的是以「詳今略古」的原則,營造出「七十自述」的格局,所以只選念事憶人、述己懷舊的文字,而他寫父執、寫師友、寫同輩的文字最合我編選此書的旨趣,因為「他傳往往是自傳」。借編書之際重讀董先生文章,是一件有雙重快樂的事:其一,重溫即重逢,有敍舊之樂;其二,再讀如初讀,得意外之喜。我因此更加明白董先生的文章何以能讓編者產生不盡的樂趣,那是因為太多的篇目經得起一讀再讀。

我先是在當時行世的董著三十三種初版本中選出一百零二篇,然後前瞻後顧,左掂右量,最終刪減成七十篇。每一種書都有文章入選,唯在《從前》、《故事》、《今朝風日好》、《橄欖香》等幾種書中多選了幾篇而已。

無書籍之《董橋八十》目錄

新冠洶洶,疫情誤事,所誤之一,即是耽誤了《董橋八十》的編選。這些年香港去得少,去年忽然想起董先生八十大壽將至,《董橋八十》該啟動了,遂用郵件與他協商。他輕描淡寫地說:來不及了;八十已過,都八十一了。

前些天我的「董橋文章編選綜合症」又犯了。忽然想到,疫情當前,交流不便,雖然出書難,賣書更難,《董橋八十》可以暫緩,但目錄卻不可以不編。《董橋七十》出版後,董先生新書又出了至少十一種,有退休前的文集,更有退休後的「專著」(《讀胡適》、《文林回想錄》)。我因此又有了新的編選思路了:這次不再盯着那些「自傳」文字了;《董橋八十》,我會把選文重點放在董先生圖書文玩書畫收藏上。余英時先生〈題《董橋七十》.其四〉:「古物圖書愛若癡,斯文一線此中垂。只緣舉世無真賞,半解鄉愁半護持。」對,就是這個意思。我一定在今年內編出一份表達「這個意思」的《董橋八十.目錄》來。至於新書是否真的能印出來,我就不管了。

我甚至想,大數據、雲計算統治下的多屏閱讀時代,編書這件事情可能變得更簡單:把「目錄」編出來其實就可以了,讀者大可「按圖索驥」自己製作出獨一無二的文集。如此一來,今後目錄學和編輯學都增加了一個新的研究品種,即「無書籍之目錄」。這樣的目錄,既像未完成的非虛構作品,又像是已經完成的虛構作品。和書籍「分手」後獨立存世的目錄,因失去了檢索功能而憑空增添了文學價值,甚至擠進了文學作品行列也未可知。

這是我編選董橋文集悟出的最新道理。董先生的文章就是如此好玩,就看你能想出什麼樣的玩法。我甚至都做好編選《董橋九十》的準備了。有詩為證:「贏得從心足自豪,韓潮蘇海正滔滔。吾胸未盡吟詩興,留待十年再濡毫。」(余英時〈題《董橋七十》.其七〉)

(作者為深圳報業集團副總編輯、《晶報》總編輯。)

十年一編董橋書  ●胡洪俠
胡洪俠編選《董橋七十》。(資料圖片)

【新書訊】

總有一個小島會俘虜你的心  ●瀞翹

《不工作,去海島——粵港澳大灣區的藍色戀曲》

行者老湖  著

廣州:廣東旅遊出版社

2022年3月

打開這本書的扉頁,一大片蔚藍色的海洋映入眼簾,還有海邊上的沙子與貝殼、海岸上那座燈塔……一系列的大海元素在指引着讀者進入海洋的浪漫中。《不工作,去海島》以藍色的基調配上文字,帶領讀者漫遊海洋,感受她為世界帶來的浪漫與悠閒。作為一本海島漫遊攻略圖書,《不工作,去海島》響應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中針對海洋經濟發展,圍繞着海洋、海島與海岸的立體旅遊模式,介紹了三十六個大灣區的海島海岸旅行地,提供海島與廣州、深圳、珠海、東莞、江門、惠州、香港和澳門八個城市之間的深度旅遊指南,供讀者們在旅遊的同時,有機會了解大灣區的海洋、海岸、海島的旅遊資源。此書所有資料與照片皆由作者親自采風與拍攝,每段文字和每幅照片的背後都有一股濃厚的現場感,全面滿足讀者心底裏對大海的嚮往。或許你對海洋並不曾感興趣,但正如作者所言:「大灣區之內,總有一個小島,會俘虜你的心……」

十年一編董橋書  ●胡洪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