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作家筆下的文化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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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澳門是一個令人訝異而迷人的地方,它雖是一座小城,但新舊兼收並蓄、博彩旅遊業興旺、而且人文薈萃,置身於大灣區中,一樣大放異彩。作聯會長潘耀明淺識濠江導入,之後一眾澳門作家以筆尖細說文化風情──「戰後,我重返澳門……『竹昇孖水』的喚賣聲永難再聞……」什麼是「竹昇孖水」?九十歲的李烈聲追憶當年聽師娘、吃宵夜的美好濠江歲月。「這片亙古不變的蔚藍……飽覽了人世滄桑,又豈是我們強加的『伶仃』二字就能囊括她的前世今生?」冥冥之中,伶仃洋與譚健鍬種下了不解之緣。澳大教授龔剛則為我們奏出瘟疫時期的藍調,學者劉景松以《東方之珠》抒寫香江百多年的滄桑到繁榮。香港澳門同操粵語,粵語專家歐陽偉豪細說澳門粵語特色。小城故事多,文化風光旖旎,堪細細品味。

主編:潘耀明

執行編輯:張志豪


淺識濠江  ●潘耀明

澳門在保育方面,比香港做得好。舊澳門原貌基本保存下來,新發展區都集中在氹仔,可見澳門保育工作歷久見功。這也使澳門成為更令時人可以發懷舊之幽情的寶地。

吳志良先生說,澳門三十多年前在澳門基金會的支持下,已開設澳門學。香港學的出現不過是近年的事,洪清田個人最早先開香港學課題,主要研究是香港的政制,也是在香港民間進行。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擔任香港南粵出版社總編輯,匯集香港歷史學教授、專家,由當時主編《明報》「街坊廣場」、香港掌故專家魯金掛帥,推出一套「古今香港系列」,聚焦香港的街道史、地域史、行業史,共出版十多本,後因離開出版社而中斷。

澳門古文化與現代文化可以共存,與澳門的當政者卓見及學界的努力和用心分不開。

我認識的個別澳門學人,很早便潛心研究澳門的歷史沿革及古今民俗,其表表者有謝妙冰女士,她以英文寫下多部探討澳門民俗文化專著,不少被翻譯成中文、外國文字。

港澳史專家、澳門中西創新學院院長霍啟昌(一九四二-二○二○),對澳門學也起過較大作用,有多部澳門研究著作面世。

澳門又稱濠江,這個濠江的來歷一直不甚了了。因為澳門並沒有河流,她面向的是珠江口的出口與海之間的水域,也許這與江沾了關係。

後來查了資料,才知濠江是真有其名,是屬於南海水系河流。古稱河渡溪,是一條沒有發源地的海灣河涌,西北出磊口接汕頭市汕頭港,東南接廣澳灣入南海。

也許是河涌的關係,古早是小漁村,盛產蠔、魚蝦,原名為濠鏡或濠鏡澳。濠鏡之名源自《明史》,比起今之澳門稱謂似更有雅意。

澳門開埠比香港更早,後者只有近二百年歷史,澳門開埠於嘉靖十四年,即公元一五三五年,迄今已有四百多年歷史。

因年代淵遠流長,澳門的歷史文物比起香港多得多,舊街古老建築比比皆是。

澳門除吃喝玩樂外,她的背後還有多采多姿的文化底蘊,值得細賞和探索。

(作者為香港作家聯會會長。)


竹昇孖水何處尋?  ●李烈聲

儘管我並非在澳門出生,但是,我承認我是澳門人,數十年來,我望門投止,天涯飄泊,許多棲遲過的地方轉瞬忘卻,而澳門卻是遺忘不得,其中一物,便是「竹昇孖水」。

在致用學校我初學為詩,其中「家近竹林草木香,夜來擔櫈聽師娘」二句,曾得到老師的嘉獎。我的童年是在新橋地區度過,詩中的「竹林」,便是至今猶存的竹林寺,修篁千章,掩映成蔭,暑假時期,炎炎長夏,我躲進竹林寺中自修看書,直至夕陽西下,回家吃晚飯。澳門水產豐富,蔬菜廉宜,晚飯豐盛可口,飯後,我汲了井水,把門前的碎石路灑水,暑氣頓消,母親便把架步安排好,準備聆聽師娘歌喉。

幾個慣於在新橋地區「兜生意」的師娘,手抱秦琴或二胡,一面走動,一面彈奏着粵樂《春風得意》、《貴妃醉酒》等小曲。這些師娘雖被稱為「盲妹」,其實並非全盲,只是視力不及常人而已,在墨晶眼鏡遮掩下,街頭的一切,其實盡在她們洞悉之中。行走江湖多年,她們很易看出誰是藉詞漁色之輩,誰是真正知音之人。主顧挑選師娘,師娘也挑選主顧。幾個家庭主婦商議數語,便決議湊錢聆聽誰的南音。

那個時段,才是主婦的最享受時候,晚風習習,暑氣全消,明月在天,蟲聲遠送。師娘揮弓而歌,什麼《客途秋恨》、《夜弔秋喜》、《寶玉哭靈》等名曲次第出台,師娘琴藝精湛,歌喉醇美,大家都認為是一種無上享受。幾支名曲唱罷,師娘疲憊不堪,需要歇息一番。正當此時,街上便傳來販賣宵夜的喚叫聲,有賣鹹肉裹蒸糉子的,有賣喳咋的,有賣雞蛋腐竹糖水的,有賣鮮蝦雲吞(餛飩)麵的,而我最歡喜則是「竹昇孖水」。

一碗不放澆頭或水餃、雲吞的麵條,許多地方都呼之為「陽春麵」或「淨麵」,而澳門人則呼之為「孖水」。孖水之名由來已久,我無暇找尋其起源。不過那時我的一個女同學劉仙的母親以喚賣「竹昇孖水」而名揚新橋一帶。她家只是獨沽一味賣孖水,麵條都是使用竹昇按壓出來的,鄰里則呼她「竹昇婆」。

廣東人吃雲吞麵,以其有肉有蝦,價廉物美,但嗜食孖水者不多,有人認為孖水只是一把麵條放在一碗熱水中,有何滋味可言?

新橋竹昇婆的孖水並非如此,有幾樣特點:

她家的麵條是由竹昇婆每天坐上竹桿一上一下壓出來的,決不偷工減料,這是廣東古式製麵方法;但到了民國時代,已有製麵機器面世,由於機器製麵,節省勞力不少,澳門市上普遍多用機製麵條。廣東人嘴巴「招積」,認為機製麵條難與竹昇麵條相比,竹昇麵條有韌勁,遠比機製麵條可口。不過麵食賣不出好價錢,若耗費大量勞力做竹昇麵,小生意的算盤打不來。

其次是她家湯水清甜澄澈,湯上沒有一點油星,清可見底,不似一般麵湯渾濁有如一灘泥漿,單論賣相已是勝人一籌。最後是碗中幾片青菜。一般麵家賣孖水,多不肯放青菜,幾片菜葉雖然不值錢,但是,一撮淺黃色麵條中飄現幾片翠蔬,份外賞心悅目,好感大增。與我有同好者大不乏人,竹昇婆就靠這碗孖水擔起一頭家。

澳門基層人民都是依賴一技之長而養家,竹昇婆每晚都擊打兩片厚竹片,有時也粗聲粗氣喚賣:「竹昇孖水!」有一天,竹昇婆那副粗聲粗氣喚賣聲沒有了,取而代之者是同學劉仙,她比我高一班,是校中高材生,她陰聲細氣喚叫:「竹昇孖水!」母親問她:「竹昇婆呢?」劉仙羞人答答說:「我媽病了,由我賣麵。」再問才知道劉仙是獨生女,父母親經營竹昇雲吞麵檔,白天製雲吞,打麵條,晚上挑擔到中區擺賣。數年前丈夫病故,妻子獨力養活女兒劉仙,但人力不足,做不來雲吞,只能做竹昇孖水維持生計,終於積勞成疾,病倒了,白天勉力製造竹昇麵,待女兒放學後代替媽媽上街販賣。鄰里們只好歎一聲:「傷哉貧也。」

鄰里們到她家中探病,回來後報道說:竹昇婆扶病打麵,白豆大小的汗水不斷從額上冒着,我們吃進口中的孖水,其實是吃着她的性命。那時候,澳門市面不景,澳門並無福利制度,看到鄰里處境困難,也是只好同情解慰一番,不能作什麼具體幫忙。不久,日軍發動太平洋戰爭,食糧和燃料價格飛漲,澳門淪為餓鄉。澳葡把饑民遣送回珠江三角洲,我家也加入遣返大軍,鄰里星散。珠江三角洲戰火紛飛,我家輾轉鄉村求生。聽師娘、吃宵夜都成了美好回憶。戰後,我重返澳門,新橋依舊,竹林寺依舊,只有「竹昇孖水」的喚賣聲永難再聞。

(作者又名李瑞鵬,詩人,九十歲,作品曾多次獲獎,並有作品結集。)


澳門粵語  ●歐陽偉豪

香港地,出外靠朋友,澳門街,亦都係出外靠朋友,多謝澳門兄弟送上《澳門粵語》(羅瑞文著,二○一八,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令我有機會同大家分享澳門粵語嘅特色。

首先,熱吓身。香港地(讀dei2)用地,而澳門街用街。起初,我一聽澳門街以為澳門有條街叫澳門街,後嚟先知道同香港地嘅用法一樣。

我哋從語音、詞彙討論吓港澳嘅差異。澳門粵語嘅語音基本上同香港嘅粵語一樣,即係聲母、韻母、聲調系統一致,稍為唔同只係個別字詞嘅語音唔同,而唔係成系統、成系列嘅唔同。

最為人熟悉嘅港澳區別就有呢幾個例子:嗰邊、撳掣、舀湯、踩單車。嗰邊嘅嗰,澳門、香港都讀go2,但係澳門多一個音讀哥(go1),即:哥邊、哥度。有時,喺澳門仲會聽到讀成撈(lou1)邊或者lu1邊。撳掣嘅撳,香港讀gam6,澳門除咗gam6,仲讀成am6。舀湯係書面語,香港同澳門都有筆(bat1)湯嘅讀法,而澳門亦經常讀做忽(fat1)湯。至於踩單車,香港同澳門都讀caai2單車,但澳門仲多個音,讀踹(jaai2)單車。點解港澳有呢啲異讀,就要留待日後研究。

另一個原因港澳唔同就係所謂嘅「隨意變讀」,例如:澳門嘅「高士德大馬路」,士經常讀做市(si5),而唔係讀事(si6);又例如氹仔嘅「徐日昇寅公馬路」,寅讀做賢(jin4),而唔係讀仁(jan4)。呢兩個例子你可以話係讀錯,至於係咪真係讀錯,要睇埋其他出現呢兩個所謂錯讀字嘅詞語係讀咩音,如果只係呢兩個專有名詞先讀呢個所謂嘅錯音,可能係基於歷史文化或通俗等因素,好難一概而論。總之,喺香港,我哋就會讀做士(si6)、寅(jan4)。另一個誤讀嘅例子就係「刪除」,可能係有邊讀邊,澳門粵語將刪讀成冊(caak3),而香港就必定讀山(saan1)。

語音亦都可以受鄰近方言影響,例如:夏枯草、枯葉嘅枯,香港同澳門都讀做夫(fu1),但澳門仲會讀做箍(ku1),原因係喺中山、珠海、四邑,枯嘅聲母係k-,所以因為語言接觸,澳門人就將枯讀做箍(ku1)。頒獎嘅頒澳門除咗讀baan1,仲會讀paan1,翻查《珠江三角洲方言字音對照》,台山、開平、四邑都係讀送氣嘅p-,呢個送氣音有可能轉移到部分嘅澳門人。喺香港,要去到七、八十歲嘅老人家先聽到佢哋會講頒(paan1)獎,可能亦係受以上地方嘅方言影響。

以上港澳嘅語音差異,只係零散喺個別字詞,而未能有成系統嘅唔同,至少喺聲母、韻母、聲調上,兩地嘅粵語都係一樣嘅。

除咗字音上港澳有唔同,喺詞彙上都有,意思係指同一樣事物,澳門用一個字詞,香港用第二個;又有啲情況,某啲事物淨係澳門獨有,所以只有澳門嘅叫法,而冇香港嘅叫法。就以澳門呢個專有名詞為例,點解有時會睇見寫做濠江?原因係澳門從前盛產生蠔,所以叫蠔江、蠔鏡、蠔鏡澳;又因為蠔唔似一個地方名,而澳門地處珠江港口,之後就改寫成濠江。另外,澳門有個舊名叫梳打埠,因為澳門娛樂事業發達,而梳打係用嚟清潔,所以梳打埠喻作荷包因娛樂而被清潔,財金散盡嘅意思。另一個澳門獨有嘅蛋撻叫葡撻,蛋漿上面有燒焦嘅糖膠,據聞由葡萄牙傳過嚟,所以就叫葡撻,而家香港都有呢種做法,都係叫葡撻。

至於同一事物唔同叫法嘅例子就比較多,最廣為熟悉就係擦膠,港澳有擦膠嘅叫法,但係澳門仲可以叫膠擦。店舖嘅叫法,香港叫燒臘舖、燒臘大王或者燒臘專家,澳門叫燒臘家,舊時紅街市有間「和記燒臘家」。有時港澳兩地發展速度唔同,舊時兩地都有賣山貨嘅店舖,即係用植物嚟做嘅日常用品,例如:藤籃、竹蓆、葵扇、蒸籠等,香港發展得較快,改用雜貨店嚟做統稱;而澳門較慢,仲可以維持山貨嘅叫法,例如:「廣發山貨號」,呢啲山貨店以前集中喺十月初五街,不過而家都日漸式微。

詞彙同語音一樣,港澳粵語嘅分別都係限於個別嘅字詞或文化嘅唔同,未具備成系列兼有預測性嘅差異,正正就係呢啲字詞讀音嘅差異,構成港澳兩地喺粵語上嘅特色,就要努力去保育同活化。

(作者為藝人、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前高級講師。)

澳門作家筆下的文化風情
澳門粵語有何特色?(資料圖片)

瘟疫時期的藍調(組詩)  ●龔 剛

一、藍丹花

我能把大海的記憶插在陶瓷花瓶上嗎

這莫名憂傷的蔚藍

不可打撈的故事,漂流的荒蕪

海平線,為更大的虛空劃界

從黃昏出發

奔騰的潮水,正在營救

最後的蔚藍

逆光中的蝴蝶

匯聚成風暴的末梢

一片片藍色的翅膀

在陶瓷花瓶的上空飛舞

大海的回聲,來自深藏的孤獨

如此絢爛


二、細雨中的梔子香是一座廢園

逼仄的石階滴滴嗒嗒地攀升

大炮台在故事的盡頭

涼茶舖,甜品店,藥房

拾級而上

居民樓的門洞

在一把把雨傘下歇腳

細碎的落花在鐵絲網後

鋪開一層薄薄的地毯

白色的秋千椅

傾聽着隨風起伏的童年

細雨中的梔子香是一座廢園

瑪格麗特在每一個轉角屏息

她的一襲白色西服的梁家輝

已在警匪片中淪為奸角

萊昂納德.科恩仍在執着地抒情

「你已經愛夠了,

現在讓我做你的情人」


三、把雪松種上天空

把雪松種上天空

把紅印蓋到魚背

未知的使命,驅動着造化

遠山在一萬年之前

從南向北的風

見識過洶湧大海

所有的島嶼,在人類的汪洋中

執着地選擇孤獨

漫長的大橋,讓時間現形

船與橋墩,投影在水面

如同秒針撞擊時針

春樹滿山,凋謝的記憶

凋謝在記憶中

瘟疫,戰火,所有內心的傷口

會在夏天來臨前結痂嗎

從未讓生命紮根的石頭

比一切生命更久遠

人間的悲歡,是一場大雨

淋濕了每一個人


四、題新加坡詩友白鷺圖

白鷺斂翼

任雨點滑落

細長的腿

撐起從天而降的初夏

水面下的魚

窺伺着充滿誘餌的人間

準確地銜住

每一顆試圖潛逃的雨珠

轉眼即逝的水圈

經營着未圓的夢

水草長勢喜人

與白鷺相互靠近

守住世界的一角

比夏禾更加青翠

卻無關豐收

無關悲喜

馬六甲是百年前的流放

執着地相信眼淚,這沿街的

雨樹

這沿着羽毛滑落的

抓不住的憂傷 (作者為澳門大學中文系教授、南國人文研究中心學術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