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 髮 (節選)  ●葛 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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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呀呀!敢問閣下做盛行?

君王頭上耍單刀,四方豪傑盡低頭。

—題記

於是我見到了老莊師傅。

我這樣稱呼他,並非是因為他如何仙風道骨。而是他的年紀看上去,確實足夠大了。這是從他臉上的皺紋和體態看出來的,儘管他極力地讓自己看上去挺拔些。是的,在我看來,他是個很體面的老人。頭勢清爽,梳理得一絲不苟。制服裏頭的白襯衫領子漿洗過,抬手時可以看到一顆考究而低調的袖扣。

主編:潘耀明

執行編輯:張志豪


這時候,我才仔細環顧了這叫做「溫莎」的理髮店。帶我來的時候,阿康特別強調,這是一間上海理髮公司,不是一般的飛髮舖。

其實地方不很大,大約是因為兩整面牆都是鏡子,感覺闊朗了許多。地面用石青色的馬賽克,唯有櫃檯鑲嵌一面大理石,在柔和的燈光裏,也並不顯得冰冷。上面釘着幾個明星的黑白「大頭相」,赫本、夢露和呂奇。巨大的月份牌,上面有個旗袍女子。丹鳳眼、腮紅,欲語還休的樣子。整個廳堂裏,響着極其清淡的音樂,是上個世紀的風雅。唯有一隻方形的掛鐘,式樣和做工,雖是金燦燦的,卻顯出批量生產的粗陋,讓這氣氛有些破了功。

這時,莊師傅吃完了,將那裝麵包的紙袋折疊好,扔進垃圾桶裏。細細地洗了手,這才走過來,說,拿給我看看。

我將朋友發來的照片給他看,他說,呦,花旗裝,這髮型可是很久沒剪過了。你這個朋友仔有眼光。

他便拍拍我的肩膀,先去洗個頭,然後遙遙地喊,五叔公!

剛才那個龍師傅,便引我過去。我走到洗頭椅上躺下來,他說,後生仔,到這邊來。這邊是男賓部。

我茫然站起來,才看到他站在店堂的另一側,有幾個水盆。莊師傅哈哈笑着說,阿拉上海理髮公司,分男女,「架生」不同。廣東理髮店汏頭朝天困,阿拉舖頭,男賓是英雄競折腰。

我在龍師傅指引下坐下來,俯下身將面衝着白瓷洗臉池。龍師傅用手試試水溫,這才輕輕將水淋在我的頭上。這感覺很奇妙,好像童年時外公給我洗頭的感覺,是很久前的了。這位老人家手力道很足,又有很溫柔的分寸。擦乾前,用指節輕輕敲打,頭皮每一處都好像通暢清醒了,舒泰極了。

站起身,莊師傅衝我招招手,讓我在一個龐大的理髮椅上坐下來。

我這才注意到,男女賓的座椅原來也是不同的。女賓部的要小巧簡單一些。

五叔公汏頭適意吧?他一邊用吹風機給我吹頭,一邊問。

他便好像很得意,說,那是。我們這邊啊,人手依家少咗,可功架不倒。汏頭、剪髮剃鬚、擦鞋,講究幾個師傅各有一手,成條龍服務。哪像廣東佬的飛髮舖,一腳踢!

這吹風機的聲音很大,我有些聽不清他說話。吹完了,我說,師傅,這風筒有年頭了吧。他說,你話這隻「飛機仔」?你自己看看。

我借着光一看,刻着字呢,隱約可見字樣,「大新公司,一九六○年三月七日」,算起來有六十年了。

我說,是個古董呢。

他一邊剪,一邊說,要說古董,我這裏不要太多。就你坐的這張油壓理髮椅。我在日本訂了來。盛惠三千八一張,我買了八張。當時一個師傅的月薪才三百塊,是一年薪水。六十年代,可以買兩層樓呢。

莊太接口道,埃個辰光,真不如買了樓。乜都唔做,現在賣了手頭兩千多萬來養老。

莊師傅不理他,你看這老東西,質量交關好。真皮座墊頭枕,幾十年才換了一次皮,腳踏可調高低,椅背可校前後,還帶按摩。適意得來,這麼多年,幫我留住了多少客。

他一邊說說,一邊踩那腳踏,椅背便降下來。我似曾相識,便說,「樂群」那裏也見過這張椅。

Terence便道,我那張,是找人仿製了師父這裏的,如今買少見少。「溫莎」這幾張真古董,《一代宗師》張震的白玫瑰理髮店,在這借過景。景能借,椅子能仿,可手藝借不了。艾倫你就閉上眼睛,歎下什麼是真功夫。

我果然閉上眼睛,一塊滾熱的毛巾敷在面上,頓時覺得毛孔都張了開來。就感到一把毛刷在臉上輕撫,有一種小時候的花露水味道,滑膩而冰爽,是剃鬚梘液。一絲涼,從唇上開始游動,然後是下巴、頸項、面頰兩邊,奇異的張弛,是伴隨手指在臉部的輕按與拉伸。這感覺似曾相識,但似乎又是全新的體驗。大約因為一氣呵成,有一種可碰觸的潔淨。像是鋒刃在皮膚上的舞蹈,令人幾乎不忍停下。

我忽然明白了,翟康然師出有名,的確不是來自他的父親。

我的臉上又被敷上了毛巾,作為這冰爽後的一個溫暖的收束。

椅子被漸漸升起來,我看到莊師傅牽過椅子側面的一條皮帶,將剃刀在上面打磨。他說,這東西我們叫「呂洞賓褲腰帶」,我一柄「Boker」,磨了幾十年,還襟用得很。

他笑道,你大概聽說過揚州三把刀。這剃刀在上海理髮公司才叫發揚光大,我「溫莎」的回頭客,來來往往,都是為了再挨我這一刀。

我看見他將刀刃已經磨成了波浪形的剃刀,用布擦乾淨,很小心地放進手邊的盒子裏。

莊師傅剪頭髮,不用電推,只用牙梳和各色剪刀。他的手在我頭頂翻飛。剪刀便如同長在他的手指間,骨肉相連,無須思考的動作,像是本能。流水行雲,甚至不見他判斷毫微。手與我的頭髮,好像是老友重逢的默契。

待那隻大風筒的聲音又響起來,已是很長時間後了。但我似乎又沒有感到時間的流逝。鏡子裏頭,是個熟悉的陌生人,卻如同時光的倒流,與這店裏昏黃的燈影、牆紙上輕微蜿蜒的經年水跡、顏色斑駁的皮椅,不期然地渾然一體。

成個電影明星咁!莊師傅讚道。他最後細心地調整了我額前髮浪細微彎折的曲度。

臨走時,莊師傅從櫃上取下一個金屬樽,對我說,你的髮質硬,要仔細打理,照我說的方法。我送你一罐髮蠟。

我接過來道謝,上面只有「溫莎」兩個字。他倒是眨了眨眼睛,道,都說我們上海師傅孤寒,那是沒遇到知己。

  

走出店,翟康然看看我說,我師父做的花旗頭,是一絕。和外頭不一樣,但他不教我。

我問,為什麼。

他說,你沒看出,他看不上我阿爸嗎?

沒有等我回答,他說,但師父答應他,不給我出師。他一天不教我花旗頭,我就不算是他徒弟。

我終於問,你為什麼不跟翟師傅學剪髮呢。

翟康然沒說話。我們倆在北角默默地走,我看到了翟師兄對我說過的皇都戲院。在英皇道的拐彎處,巨大的玫瑰色的背景,是業已斑駁的浮雕,「蟬迷董卓」。我細細地辨認,看不出蟬,也不見董卓。但可以想見昔日的堂皇。如今熙熙攘攘的人流,沒有誰在此駐足,哪怕抬起頭看一眼。不期然地,我想起了「孔雀」。

我說,Terry,我想進去看看。我們走入去,其實裏面並沒有什麼可看的。只有兩個賣玩具的檔口,和一個臨時搭建起的報紙攤檔,兼在賣色情雜誌。翟康然翻看了一下,說,也不知還賣不賣的掉,價錢倒沒怎麼漲。當年沖田杏梨那期出街,我們幾個男生,集錢買《龍虎豹》來看。攤主說,舖租可漲得好犀利。翟康然就掏出錢,買了一本,說,當個紀念吧。

這地舖的盡頭,是個眼鏡店,叫「公主眼鏡中心」。他對我說,那時候我哥剛上初中,來這裏配近視眼鏡。我爸說,「講好孖生,又唔見康仔眼有事,嘥咗啲錢!」你說誰好好的,會想要近視。我哥讀書勤力,家裏那個十五瓦的小燈膽,不近視才怪。

自然這地處偏僻的眼鏡店,也並沒有什麼生意。我們駐足,老闆便走出來,臉上掛了殷勤的職業笑容。他愣一愣,招呼說,康仔!

Terence便道,水伯,我陪朋友來看看。他是個作家呢。

這叫水伯的老闆說,好好,作家好。我細個時,成日睇梁羽生小說,你寫不寫武俠的。

我便說,我想寫寫老香港。

水伯躊躇一下,便大笑道,說,老香港,咪就係我哋呢班老嘢,有什麼好寫哦。

接着他又說,哈哈,康仔,不如寫你老竇啦。我好耐未見佢,仲未死?

我們走進北角官立中學。大概因為這天周末,並沒有什麼人。

校園裏有一棵參天的榕樹,垂掛下的氣根,在地上又生出了新的枝葉。它的大和古意,與校園裏翻新的校舍、運動設施似乎有些不相稱。

我們在樹底下的長凳坐下,阿康說,我好久都沒回來了。現在看,這些東西怎麼都變得這麼小。

你不知道,以往對面有個夜總會。舞小姐的宿舍就在樓上。我們這些男生一下課,就跑到教室天台上看,好彩能看到她們換衣服。她們也不避人,還跟我們拋飛吻。有一次啊,我們剛跑到天台上,就看見了教導主任,眼巴巴地望對面。

我大佬,就從來不跟我們去看。他們都說,我跟翟健然,除了長得分不清,沒一處一樣。可是我第一次逃學,就是我哥幫我頂下來的。

飛 髮 (節選)  ●葛 亮
葛亮:「《飛髮》的題眼是『匠人』。『匠人』存在的意義之一,在於傳承與延續……」(資料圖片)

那天逃學,翟康然走進了「溫莎」這間上海理髮公司。

他是受了一個同學的影響。這個同學是Queen樂隊癡迷的擁躉。七十年代,因為Queen和The Osmonds,加之本港溫拿樂隊的推波助瀾,幾乎全港的青年男性都開始蓄髮,留椰殼頭,成為盤桓良久的時尚標竿。但此時這波風潮早已經過去,這個男生仍然堅定不移地將一頭長髮,作為對偶像表達忠誠的標誌。哪怕冒着被處分的風險,仍然在所不惜。但某一天,他走進了教室,同學們驚奇地發現,他的頭髮剪短了,一同剪掉了他的不羈。但他的新髮型,整潔而精緻,卻呈現出了某種高貴而成熟的氣質。在這些成長於北角街巷的孩子們來說,這是新奇的。翟康然和他們一樣,第一次體會到髮型對一個人的改變,可以如此巨大。他看到這個同學,顯然對自己的改變持某種驕傲的態度。當反覆被人問起,這個孩子才言簡意賅、而略帶神秘地說出「溫莎」兩個字。

翟康然站在這間理髮公司門口,看着這兩個字。它的標牌上有一個簡潔的男人人形,用的是剪影的手法。他打着領結,嘴上叼着煙斗,是個西方的紳士的形象。在一瞬間,翟康然覺得自己十多年養成的審美,受到了某種擊打。

他走進去,首先就看見了大理石影壁上赫本與夢露的大幅黑白海報。夢露淺笑着,垂着眼角望着他,帶着某種欲語還休的魅惑。他同時聽到了舒緩而節奏慵懶的音樂,這和此時本港的流行,也大相徑庭。年輕的他並不熟悉,這是爵士,來自於櫃檯上的一台山水牌唱機。

他模仿着身邊的大人,坐下。立即有個胳膊上搭着毛巾的人走過來,半屈着身體面對他。他的手裏有一隻木盒,裏面放着幾種香煙,有萬寶路、總督等牌子,供客人挑選。學校的規矩,此時讓他倉皇地擺了擺手。這人便轉向下一個客人。他看着身邊的人,接過了報紙與香煙,立刻有一隻Zippo的K金打火機,「哢」地在嘴邊打響。這「哢」的一聲,在翟康然聽來,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形式美感。他想,他自己家的舖頭,只在陰濕的牆角放着幾本公仔書——《傻偵探》、《財叔》、《老夫子》、《鐵甲人》,用來哄一哄哭鬧的街童。

他遠遠地看見這店裏的師傅。

這些師傅各司其職,有的在給人洗頭,有的在刮臉,有的在客人臨出門前為客人擦鞋。有條不紊,是他所未見過的排場與講究。師傅原來都是一樣的裝束,穿着棗紅色的制服。這是「溫莎」許多年沒變過的barber jacket。這制服上兩側各有一個口袋,左紅萬、右馬經。

唯有一個人,穿着深藍色。這個人和他的父親年紀相仿,但卻比他老竇挺拔得多,漿洗得挺硬的襯衫衣領,將他的身形又拔高了一些。他打着黑色的領結,和門口招牌上的紳士一樣。此時,他正弓下腰,與一個客人耳語,臉上是專注與殷勤的表情。

就這樣,翟康然目睹了莊師傅為一個男客服務的整個過程,並且就此做了決定,要拜他為師。

在回家的路上,翟康然步態輕鬆,儘管他花去了他積攢的零花錢。但他耳畔似乎還響着帶着上海口音的那句略軟糯的「先生」,而不是粗魯地叫他「細蚊仔」。他覺得自己的臉頰無比光潔。因為這聲「先生」,他剃去了在荷爾蒙湧動下,已經長得旺盛得有些發青的唇髭。此前,他從未刮過鬍子。這個上海師傅柔聲問他要不要刮去,因為此後長出來,會更加堅硬。他毅然地點了頭,像是接收了某種告別青春的儀式。他在路上走着,忽然閉上眼睛,回味着手調的剃鬚泡在臉頰上堆積的潤滑,而後鋒刃在皮膚上游動略為發癢的感覺。他再睜開眼睛,覺得神清氣爽,他是個真正的「男人」了。

翟康然傲然地走進了逼仄的家。他已預計到了父兄的反應。在昏暗的燈光裏頭,翟健然抬起頭,看着胞弟頂着從未見過的髮型,進了門。他恍惚了一下,大約因為這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他的目光從眼鏡片後投射過來,定定地、呆鈍地落在了阿康身上。然後猛然轉過頭去,他看見醉酒的父親,紅着眼睛,像是在望一隻誤打誤撞、從外面走進來的野貓。

翟康然當然有了得逞的快意。一個飛髮佬的兒子,卻去了別人那裏剪了頭髮,並且是他從未操刀過的髮型。他知道父親已深深蒙羞。是的,這十幾年來,經過父親的手,他多年剪的是最為簡易的「陸軍裝」與「紅毛裝」。身為一個飛髮佬,翟玉成並不想將精力用在自家孩子身上,因為無關乎營生。他對兩兄弟向來是粗疏和敷衍的。

這個精緻而略顯浮華的髮型,在一個中學生的頭上,無論視覺與心理,都對他造成了打擊與挑戰。他想,他長年寄身於街巷,大概有多久沒剪過這樣的髮型了。

翟玉成後退幾步,坐下來。

做兒子的不知道,在這一剎那,父親的腦海裏出現了「孔雀」兩個字。這是他內心最後的體面,多年來隱藏在他記憶的暗格中。像所有的秘密一樣,被用酒精麻醉,行將凋萎,但終究是沒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