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桶—夢中情人,總是因緣──劉紹銘教授翻譯瑪拉末作品小考  ●司徒秀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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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紹銘教授於一九六四年接觸瑪拉末小說,大為讚歎;比瑪拉末一九六七年獲普立茲獎早三年。我們不妨細考紹銘教授在〈魔桶〉感受的那份和他當時生命情境互融互即的況味,而這份況味是打開〈魔桶〉小說通達人類情感世界的鑰匙。」劉紹銘教授六十年代在美與瑪拉末的〈魔桶〉相遇,自始展開了翻譯瑪拉末作品的神奇緣份,作者結合事例,細探當中的情感與學術軌跡。

初遇瑪拉末作品因緣

一九四五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納粹德國對猶太種族的滅絕隨之停止。一九五四年美籍猶太裔小說家伯納德.瑪拉末(Bernard Malamud)在Partisan Review發表〈魔桶〉(”The Magic Barrel”)短篇小說,其後於一九五八年集合〈魔桶〉等十三篇短篇小說,以「魔桶」為名,付梓出版。這十三篇小說,除〈魔桶〉最膾炙人口,〈夢中情人〉、〈第一個七年〉亦受文評家注意。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的「第一個七年」,即一九五二,也許是瑪拉末開始構思多個小說主題、經營題材的日子。又也許,七天或七年了,天地萬物經過摧殘滅絕,該是重建時候。其間《夥計》於一九五七年紐約出版。一九六四年,即瑪拉末首次在Partisan Review發表〈魔桶〉後十載,紹銘教授在一個秋天周末,於俄亥俄州邁亞密大學校區牛津小鎮,與〈魔桶〉相遇。

有關邂逅瑪拉末小說的因緣,還是聽紹銘教授娓娓自道:

  一九六四年秋天,我通過了博士預試,隨着得柳無忌先生之介,到俄亥俄州的邁亞密大學接任第一個教師,教中國文學。

  在我自己來講,這是第一件差事。在邁亞密大學來講,這是他們有史以來第一次請人來開中國文學的課。因此我既是系主任,又是唯一遠東語文學系的講師。沒有同事還不算,還因在文學院找不到辦公室,學校把我下放在音樂院同學練習鋼琴的大樓去。辦公時間,但聞琴韻,不見人跡。

  其時我還是單身。大學所在地是牛津小鎮,加上教職員和學生人口不過三四萬。鎮上只有一條大街、一家戲院。

  我就是在這種苦悶和渴望與人交往的環境下第一次接觸到瑪拉末的作品。

  記得那天是周末,百無聊賴,在大街上一家藥房雜貨店隨手翻閱雜誌書報,看到一本題名「魔桶」的短篇小說集(中文譯本現用了另一篇小說「夢中情人」做題目)(按:九歌出版社出版《夢中情人》一九八一年初版,一九八六年四版)。當時這麼想:既然這本書能夠擺在雜貨店的架子上,娛樂性必高。於是買了回家,打發寂寞。

這是一九八一年初版《夢中情人》紹銘教授撰寫〈代後記〉的開端,記述接觸瑪拉末小說之始。原來是無心插柳,卻一讀印心,不但讀得津津有味,打發了寂寞,更種下日後將之中譯、廣泛惠澤華文讀者之因。從一九六四年讀得好書,到一九八一年憶述因緣,一晃十七年。

魔桶—夢中情人,總是因緣──劉紹銘教授翻譯瑪拉末作品小考  ●司徒秀英
伯納德.馬拉末著、劉紹銘譯:《魔桶》,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二○二三年六月。(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提供)

借來的生命—豐盛人己生命

翻譯瑪拉末小說,紹銘教授視為經驗着一段借來的、卻又和內在共鳴的生命。他自詡如果是個從事創作的人,寫小說能夠寫到瑪拉末的格調,於願足矣(〈代後記〉)。紹銘教授從事教研兩業尚有餘閒時,創作《二殘遊記》自娛娛人。大多讀者認為教授擁有既趕上時代又恪守舊派的風格魅力,惹人喜愛。但是當他暢閱中西文學時,看到作家敍述的故事,或箇中精神、價值、情味、意涵正是自心欲吐的,別人先說了,而且說得比自己好;教授必引為知音,並將之翻譯、廣益大家而後快。這是用「借用的生命」喻作者和譯者印心的真意。文天祥南宋末坐燕獄時,重整杜甫詩句,成《集杜詩》二百首,原因無非在杜甫文字中看出「借來的生命」。文天祥說「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為代言之」。杜甫詩藝術價值自不待言,詩句自是人類情性中語,這正是文天祥慧眼雄心看出杜詩精神價值之所在。文天祥集杜詩,紹銘教授翻譯瑪拉末,「其言語為吾用,非情性同哉?」除了情性近,格調合,別人文字的生命感能夠借用,還需要一個關鍵原因,就是借方從作品觀照出自己或集體(人類)的獨特生命情境或鑄刻在生命結構的烙印,在特定時刻,靈光一現。

文天祥集杜詩成新品,杜甫詩在宋代已是顯學。紹銘教授一九六四年偶然接觸〈魔桶〉時,瑪拉末廣為人識否?是紹銘教授先注意猶太作家而後與〈魔桶〉一見鍾情?非也。在牛津鎮邂逅作品前,紹銘教授並不知道瑪拉末是猶太人。在二○一三年由單德興教授主持的訪談中,紹銘教授坦言一開始時不知道那幾本小說(按:《魔桶》、《夥計》、《傻子金寶》、《何索》)的作者是猶太人,都是後來才知道的。在翻譯《魔桶》之後,有一次偶時讀到瑪拉末的生平,才曉得原來他是猶太人。紹銘教授憶說當時並不是有意特別為猶太裔美國作家發聲。回想當年,一見傾心後幾乎把瑪拉末所有的作品都找來看。除了因為當時隻身一人的處境和「非常寂寞」的心境外,還因為「Redemption」這個橫亙在瑪拉末小說的主題。跟瑪拉末小說結緣情況一樣,紹銘教授發現辛格(Isaac Bashevis Singer,一九○四—一九九一)也是偶然的。紹銘教授說也受辛格作品感動。「於是翻譯了他的《傻子金寶》(Gimpel the Fool and Other Stories)。書中的主角傻子金寶相信救贖與天堂,如果不是用宗教的觀點來看,這個故事簡直難以置信,因此一定要用宗教的觀點來看。我也是先受他的作品感動,後來才發現他是猶太人的。在我翻譯他的作品之後,他拿到諾貝爾文學獎。」(單德興:〈寂寞翻譯事:劉紹銘教授訪談錄〉,《現代中文文學學報》,二○一四。〉雖然紹銘教授認為用「救贖」翻譯Redemption不太妥善(〈訪談錄〉),但Redemption主題的確感動紹銘心靈,促使他日後熱衷翻譯敍述人類苦難和如何從苦難中自強重生,怎樣自救於困厄又助拔別人的作品。

學術上〈魔桶〉的讀法

瑪拉末小說在七十年代至二十世紀末廣受注意。其人及作品的研究不但見諸專書,發表在文學性和宗教性學報、期刊的文章亦不乏其數。東西兩方的大學研究院以瑪拉末小說為論文題目的,以八十年代最為豐盛。台灣方面輔仁大學和臺灣大學的研究生均有成果。綜合專著、論文、文章的觀點和方法,〈魔桶〉乃至瑪拉末小說的讀法大致可從猶太人道德、試煉、救贖等主題,或父子(父女)關係、包辦婚姻、相助、迷戀、信用等母題入手。此外人物形象和人類心理共性之關係乃至人道主義、自然主義、猶太教義等角度,都是讀瑪拉末小說的法門。

劉紹銘提供更妙之法

紹銘教授平日洞悉人情世事,於文學,更有前瞻眼光和智慧。他一九六四年接觸瑪拉末小說,大為讚歎;比瑪拉末一九六七年獲普立茲獎(Pulitzer Prize)早三年。我們不妨細考紹銘教授在〈魔桶〉感受的那份和他當時生命情境互融互即的況味,而這份況味是打開〈魔桶〉小說通達人類情感世界的鑰匙。

魔桶—夢中情人,總是因緣──劉紹銘教授翻譯瑪拉末作品小考  ●司徒秀英
劉紹銘教授悠然耿守的學者風範:為文學努力,貫徹一生。攝於二○二一年。(司徒秀英提供)

(一)學人的寂寞——善用孤寂、轉化寂寞

〈魔桶〉敍述一名剛念完六年猶太神學院的學生李奧,因朋友告訴他若希望畢業後順利得到教區「拉比」(紹銘教授譯牧師)職位,最好先結婚。李奧找婚姻經紀沙士曼幫忙。在委託、推薦、相親過程中,李奧發現自己縱使念了六年神學,但一點不愛上帝,也不懂愛人和被愛。他了解自己當初不愛上帝才去學當拉比,讀完為謀職而想結婚,在相親中他也明白女方想嫁神職人員才對他有興趣。在何去何從間他頓悟六年所得知識全部從書本而來;可說好學沉思有餘,但感性感知、溝通能力不足。在邂逅史提拉前,他非常寂寞。「他雖然熟讀舊約和有關的注疏,但一直未能在此找到足以安身立命的道理。他實在茫然不知所終。在這慘淡悽涼的時候,向誰傾訴?」(〈魔桶〉)在自我發現的過程中,李奧偶然看到沙士曼女兒史提拉照片。是沙士曼刻意安排還是命中註定?是魔幻現實還是象徵手法?留待大家欣賞〈魔桶〉自作判斷。李奥對史提拉一見傾情,因為在她眼裏看到人的情感:善良的、邪惡的;而且李奧感受到史提拉真正生活過。李奧決定愛她、拯救她;因這份發自內心的真實感情,他重皈上帝和完成情理互涉的自我。

小說寫李奧攻讀神學博士,一個人住在紐約上城一間簡室。六年來沒社交、沒朋友。當婚姻經紀找上他,他尷尬的注視窗外,才六年來第一次看世界。〈魔桶〉從紙背滲出一份存在寂寞感。寂寞是一種生命情調。有這種調子在生命樂章上適時出現,可調和熱鬧和冷淡、可相間社會與個人生活、可整合責任承擔和自我完成。鄭騫〈詩人的寂寞〉言:「千古詩人都是寂寞的,若不是寂寞,他們就寫不出詩來。」李奧經歷寂寞而領悟重皈上帝、服務社群、救贖自己和別人的真意。紹銘教授第一次接觸〈魔桶〉是在「苦悶和渴望與人交往的環境下」。他當時孤單一人,但善用孤寂,轉化寂寞,甚至實現自己。一九六五年Rabbi Joseph B. Soloveitchik發表〈孤寂的信者〉(”The Lonely Man of Faith”),二○一六年尚有學者用該書提出的「亞當一型」和「亞當二型」,即人類面對經驗世界和內在世界的雙重面貌,分析〈魔桶〉李奧的自我完成。其實紹銘教授早於一九六四年已從瑪拉末作品看出生命的孤寂,但孤寂可轉化成一份既融入人間又不失情懷的格調。所以說他有前瞻智慧。

(二)智者的慈悲——同體慈悲、與人慈悲

經歷過苦悶、親嘗過寂寞,更會珍惜與人交往的緣份。〈魔桶〉李奧放棄征服、選擇情感結伴並且改造史提拉。小說結束,沙士曼靠牆而立,喃喃的念着救亡經。小說結尾給文評家巨大挑戰,解釋眾說紛紜。不妨從紹銘教授的經驗得欣賞妙法。紹銘教授憶起天主教慈幼教會聖類斯小學,在《童年雜憶》他回憶意大利籍神父每天讓小學生念誦《煉靈經》,小學生行禮如儀,長大後方知《煉靈經》內容是救拔在煉獄受苦的亡靈。紹銘教授念小學,時維二次大戰結束不久,意大利神父以《煉靈經》作為自己和學生日課,在當時而言,實在體現宗教慈悲。紹銘教授一生慈心仗義、幫人無數,自詡古代遊俠,或與自幼與拔苦文字結緣有關。這份情懷,深鑄在生命結構,故一讀〈魔桶〉——新博士為拯救苦厄少女而犧牲物質卻懂得真愛、父親因女兒獲救而憶念尚在苦痛中的人類——共鳴尤切。紹銘教授在一九八一年〈代後記〉的結束語可說歷久常新:「在今天頌揚私利的眼光看來,瑪拉末的小說,也許已成舊派。但只要有舊派讀者和譯者存在的一天,瑪拉末所代表的價值和成就,不會寂寞。」

不但瑪拉末,譯著紹銘教授所代表的價值和成就,更是不會寂寞。

後記

二○二一年夏天,紹銘教授和我,與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黃麗芬小姐、彭騰小姐時有聚餐。紹銘教授一次提及希望早年翻譯的《魔桶》、《傻子金寶》、《夥計》再版,讓更多當代讀者認識書寫人類生存情境和共有價值的作品。感謝麗芬和彭騰支持紹銘想法,千辛萬苦處理英文原版權。紹銘教授二○二一至二○二二年逐字重校舊譯,勤奮如昔。那一段我倆攜手用功的日子將是永恆回憶,伴我終身。這三本舊譯新版,既現上世紀六十年代紹銘教授的生命情調,也有自始六十年間的價值實現,更見六十年後新世紀二○二二年紹銘教授悠然耿守的學者風範——為文學努力——貫徹一生。

此文,在無盡愛意和感念中,獻給紹銘。

(作者為嶺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敬悼鄺健行老師二首  ●張志豪

其一

卷翻淅瀝翠窗前,剖璞浮光文意綿。

詩社耕耘風雅繼,獅山月聚記生賢。

其二

談笑風生共拜年,花園錦繡各爭妍。

糖糕盆菜香茶續,幾復圍几興未遷。

(作者為本版執行編輯、香港作家聯會常務理事。)


【新書訊】

集家族和移民奮鬥史的小說  ●湛 雲

《別人家神》

魔桶—夢中情人,總是因緣──劉紹銘教授翻譯瑪拉末作品小考  ●司徒秀英

蓉子  著  

新加坡:潮州八邑會館出版

2023年5

該書為作者長篇自傳體小說,集家族史和移民奮鬥史於一爐。別具一格的地方性和戲曲味行雲流水般的語言生動敍述,時跨百年,地接三國:中國、馬來西亞和新加坡。潮州農村女孩石榴,八歲飄洋過海,堅毅苦修人生,歷盡滄桑磨難,衝破銅牆鐵壁,擺脫女性卑微原罪備受歧視的「別人家的神」,主宰翻轉命運成為「自己的神」,惠澤家族社會。書中頑強的拼搏精神,濃厚的家國情懷,令人動容。


《明月灣區》停刊通知

因香港藝術發展局「創建『文化大灣區』計劃」邀約資助計劃(《明月灣區》出版項目)期屆滿,本期(二○二三年六月二十九日)為最後一期,十分感謝作者與讀者一直以來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