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輯】■ 學界文學創作出碩果——第十三屆大學文學獎「傑出少年作家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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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第十三屆大學文學獎「傑出少年作家獎」頒獎禮已於六月七日假香港浸會大學善衡校園鄭翼之講堂舉行,表彰獲選的六篇中學生佳作。本屆典禮首度將指導老師姓名列入得獎名單中,以肯定他們對培育文學新進的貢獻。本版略談獎項並分兩期刊載得獎作品及評審評語,期望藉此鼓勵更多青少年投身文學創作。


賽況 ●麥樹堅

第十三屆大學文學獎(二○二四—二○二五)由香港浸會大學語文中心、香港文學推廣平台主辦,獲孔梁巧玲大學文學獎永久基金、廣正心嚴文學獎基金捐款支持。

大學文學獎於第四屆(二○○六—二○○七)增設中學組(少年作家組),全港中學生均可經校方提名參賽。投稿文類為新詩、散文或小說,各有行數或字數限制。參賽中學必須提交三名同學的創作,評審從中選出該校的「少年作家獎」,得主可獲獎狀乙張。所有獲得「少年作家獎」的作品再進入第二輪評選,最優秀的數篇(名額由三至六篇不等)獲「傑出少年作家獎」,同學各得獎狀乙張、獎金一千五百元正。

今屆中學組三位評審為從事中學教育或文學推廣的知名作家:曾詠聰著有《戒和同修》、《千鳥足》,現職中文科老師;游欣妮現職教師及圖書館主任,著有《我最「搣時」的故事》、《另一種圓滿》、《眼紅紅》等;新晉年輕作家黃言丹著有《等待雪崩》,是第四屆孔梁巧玲文學新進獎得主。他們合力審閱三百六十多篇中學組參賽作品。

【特輯】■ 學界文學創作出碩果——第十三屆大學文學獎「傑出少年作家獎」
▲第十三屆大學文學獎「傑出少年作家獎」得獎者合照,圖中左起
為江卓欣、林巧盈、梁裕敏、王瑞琳、黃芷穎、田宇軒。

今屆開始「傑出少年作家獎」得獎名單會列出指導老師,以肯定老師背後的付出與支援:

得獎學生所屬中學得獎作品指導老師
王瑞琳博愛醫院歷屆總理聯誼會梁省德中學霓虹遺書梁超嫻
田宇軒啓思中學聖經上的彈孔孫韻而
江卓欣王肇枝中學悵然若失袁慧琴
林巧盈聖公會曾肇添中學童年──畫圓廖雪菱
梁裕敏東華三院甲寅年總理中學老狗梁世杰
黃芷穎藍田聖保祿中學吳其謙

評審代表黃言丹在頒獎典禮發言,表示審稿時非常驚訝,參賽作品質素偏高,文字運用成熟。得獎作品脫穎而出的關鍵有二:全部由個人深刻觀察、反思出發;題材、結構、意念的創新。她指出同學展現獨特個人風格,比文字流暢更重要。她建議同學多閱讀,體驗人生,不畏嘗試,通過積累建立寫作的獨特之處。

榮獲「傑出少年作家獎」的六篇佳作,展現中學學界多年來文學創作推廣及教育的成功。纍纍成果未能在一次徵文比賽中完全呈現─主辦單位將繼續建立交流平台,舉辦各類型文學活動,懇請中學老師和學生踴躍支持。

(本文由大學文學獎統籌麥樹堅整理,作者為香港浸會大學語文中心講師,圖片由香港浸會大學語文中心提供。)


第十三屆大學文學獎「傑出少年作家獎」得獎作品選

【特輯】■ 學界文學創作出碩果——第十三屆大學文學獎「傑出少年作家獎」

老狗 ●東華三院甲寅年總理中學 梁裕敏

記憶中,老家的門前總會趴着一條老狗。

我不太記得清牠的模樣了,朦朧中勾勒出一條土黃的長毛狗,最為印象深刻的便是牠那因地包天而向外齜的兩顆下牙,嘴邊黑皺皺的,看起來頗凶。興許是沒人給牠打理,毛髮總是亂糟糟,因此幼小的我每當看見牠,便指着牠喊:「流浪漢!小老頭!」

叫牠老狗並沒冤枉了牠,聽家裏長輩說這狗足足活了有二十多年,也算是個奇蹟。或許是因為年紀大了,與外表不同的是牠的性格很溫順,我從未聽牠叫喚過一聲,也未曾見牠似別的狗般在闊地上奔跑,牠就只是慢悠悠地穿梭在不同的巷口胡同裏,累了就往那一倒,懶洋洋地趴着曬太陽。

老狗並沒有主人,又或者說,牠有很多個主人。矮矮的房檐一排排連着,胡同裏的每一家大抵都相互認識,不是舊相識也是鄰居一趟。老狗便是胡同的狗,是大家的,誰家有剩菜便分牠一口,見放在路邊的水盆空了,就端回家接滿。老狗就這樣吃着百家飯,作為「胡同」的守衛,溫溫順順地活了二十多年。

而我與老狗最大的交集,便只是上學時的早晨,有時會悄悄地將不愛喝的牛奶拿出來倒在老狗的碗裏,又或是順手扔給牠半個吃剩的包子,興許是老狗為向我表達謝意,在我站起來後,便步履蹣跚地陪着我走出狹窄泥濘的巷子,目送我離開,又晃晃悠悠地沿原路回去。

老狗日復一日地鎮守在胡同裏,以至於大家似乎把牠當作了胡同的一部分,牠活過了一年,就好像會順理成章地能活過第二年、第三年。大家似乎都習慣了老狗的年邁,就好像牠從生下來就是這副模樣,一聲不吭,慢慢悠悠,就連離去的時候也是這般悄無聲息。

老狗臨死前是春天交付於夏的夜晚,我在胡同口看見了牠。那夜無風拂起,胡同口的路燈總是一閃一閃的,昏黃的光也照不亮什麼,人們就借着這一縷光亮支楞起桌椅,湊了一小群。老狗就這樣寂靜地側躺在人群旁,望着遠處,似是在沉思着什麼。

雖然老狗已經這樣陪伴着大夥很久,但大人們始終不會在意一條狗的生死,他們圍成一圈,吵嚷着打着撲克,升騰的煙霧繚繞着那盞黃燈,光膀的大人身上滿是酒味和汗臭。我不情願聞到這些嗆鼻的味道,借着老狗,與他們隔開了一小段距離。這裏很熱鬧,可我蹲在老狗的身邊,卻嗅到了冷清中瀰漫着一股腐朽。

我試探着伸出手去撫摸老狗的背脊,這是我第一次摸牠,之前大人們總說老狗在外風吹日曬,到處走到處沾染細菌,身上髒得很,不讓我碰。如今他們忙於關心牌桌上的輸贏,自然沒有留意到我。老狗的毛很粗糙,像捧着一束枯草,還有些扎手。但不緊不慢的吸氣與吐氣間起伏的胸腔是能感觸到的,還有那股溫熱的體溫傳到我的手心。我輕輕地摩挲着牠的眉心,牠有些費勁地轉動着渾濁的眼珠,注視着我。

突然間,說不清為什麼,似有些難以名狀的情緒壓在胸口,悶得我有些想哭,但好像也沒什麼好哭的。那時的我在想,老狗作為大家的狗,為何在將死之際如此淒涼孤寂,大人們好像完全不在意這條狗死活與否,那麼這二十多年,他們奉出的一切是出於什麼?年幼的我並不明白。

我摸索着從兜裏掏出一塊錢,跑到小賣舖買了根火腿腸,掰成小塊遞到了老狗的身邊,可牠只是嗅了嗅,又把頭撇到一邊,緊閉着嘴。

「丫頭,這狗要死了,牠不會吃的。」牌桌上的大人難得抽出空來給了我一句話。

我緩緩地將剩下的火腿腸放在老狗的身邊,期盼牠能吃上一口,無論何時。但當下似乎已經無法扭轉老狗的結局,牠緊緊地盯着我,霎時,我發覺牠好像流了眼淚。

狗會流淚嗎?牠是因為自己將死而感到害怕,還是因為在生命盡頭躺在熱鬧的人群旁自己卻孤寂地死去?老狗不會說話,我不知道。

一局牌正好結束了,大人拉我回家,看見我髒兮兮的手,一邊罵着我,一邊攥着我的手腕帶我回家去。我回頭看,老狗仍然躺在那路燈下,我好像聽到,牠奄奄一息地叫喚了一聲,很連綿的一聲,很淒慘的一聲。或許,這是我最後一次見牠了。

翌日,我走到胡同口,不見老狗的窩和碗,在牠從前棲身的地方,有新土翻動過的痕跡,老狗應該是埋在了那裏。

我在牆縫中發現了一小團被春天遺忘的蒲公英,我站在老狗的墳前,輕輕將牠吹散。潔白的種子有些落在了泥土中,有些隨着夏風飄走。

後來我想,或許我的童年,便是在那時隨着飄飛的蒲公英種子和老狗一起逝去的吧。

但值得一提的是,第二年春,那片土地長了一小片蒲公英,隨風飄揚着。

評審曾詠聰評語:

一隻村子裏共同飼養的狗,凸顯了不同人的取態。成年人明知牠命不久矣,仍繼續玩樂,還責罵小孩摸牠,暗寫人類的冷漠和失責,以及施捨食物的權力。小孩着緊卻無能為力,而老狗為了生存和習慣,只能呆在一旁等死,雙方的無奈都是建基於成年人的疏忽和失責。動物若無從成為別人的寵物,所謂的共同飼養,最後就變成無人理會,之於任何生命也不是一個好結局。幸好有人把狗埋葬,為文章留下了一個尚有人性的結局。


【特輯】■ 學界文學創作出碩果——第十三屆大學文學獎「傑出少年作家獎」

《聖經》上的彈孔 ●啓思中學 田宇軒

二十年後,戰爭在國土上爆發了。這日,媽媽與邊噩和他妹妹在桌前共進早餐。空氣裏瀰漫着悶熱的氣息,天空上凝聚着一朵朵烏雲,像是在開會商議要對他們一家做些什麼。百葉簾將窗外剩下的一道陽光拉成一條條繩子,黑白相間的映射在邊噩身上,纏繞捆綁他的身體,把他的影子拖長在背後。黑影籠罩了畫像裏耶穌的容貌。屋外,汽車輪胎轉動的聲音打破了死寂,逐漸迫近。汽車在門前停下,門鈴被敲響了,邊噩邁着沉重的步伐去應門,每一步都帶着不知所措的節奏。門外是一位軍官,他告訴邊噩:「你現正被強制徵募當兵加入前線工作,請你務必立即跟我走。」邊噩緩緩地轉身看着媽媽和妹妹,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媽媽慢慢走到他跟前,拿起《聖經》遞給他,語重心長地叮囑道:「我當時也差點丟了性命,但到那刻我仍堅守住誓言,你也不要遺忘上帝對你的期望。」邊噩點了點頭,接過《聖經》,便踏上送他往軍營的汽車,在灰暗的天色襯托下,遠遠離去了。

車子駛入軍營停下,邊噩遲疑地下車。他緊張地跟着前面的士兵排隊輪流領取武器。

每當他的眼珠觸碰到平放在桌上的那一排步槍,都會按捺不住跳到別處躲避,內心醞釀起了恐懼的漩渦,將他捲入吞噬。他一小步一小步往前走,僵硬的身軀成了阻擋他的牆壁,牆壁是他對基督的信仰。他左思右想,心內颳起了強勁的寒風,鼓起勇氣伸出手,卻又迅速縮了回去。他開始迷惘、開始慌張、開始擔心、開始焦慮,他深知他萬萬不可以用那支槍來殺人。但他身後鬧起了不耐煩的聲音。他緊緊閉起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他顫抖抖地拾起了像是千斤重的步槍,連忙趕上原本在前面的士兵。

每一晚躺在床上,邊噩總張眼看着天花板,那天花板就像是他的腦海一樣空白一片。心知上戰場的那日漸漸逼近,他只可緊緊握着《聖經》,抱着頭,泣不成聲:「我不能開槍,我不能殺人,我不能殺人……」那天,大滴大滴閃亮的雨珠如天空塌下般密密麻麻地灑下來,地面上騰起一層如煙如雲的水霧。雨點遮掩了邊噩的視線,那些曾經一起訓練的士兵,他只能看到他們朦朧的身影。

他一隻手攜着步槍,一隻手按住放在口袋裏的《聖經》,一步一步,戰戰兢兢地在被炸得坑窪不平的沙地裏往前走。眼前有幾具沒完全被泥沙掩埋的屍體,鮮紅的血液在雨水的沖洗下流成了河。怒號的陰風恍似上天在喚醒亡魂。他害怕,他想逃,但只能硬着頭皮,顫抖着繼續往前走。

突然,遠處敵軍的機關槍瘋狂掃射,天上「轟隆隆」的幾聲雷鳴和劇烈的爆炸融為一體,黑色的煙圈像旋風一樣翻滾着捲襲過來。敵軍士兵如風暴中洶湧的潮水沖向邊噩,巨浪拍打礁石發出廝殺吶喊聲,濺起了血紅的浪花。邊噩跳進地下一個坑裏躲藏,眼看着那些混沌的身影一個又一個接連倒下,已濕透的雙手卻怎麼也拿不起那支步槍。一個個靈魂在淒厲的叫聲中從他面前被活生生奪走,他彷徨的心跳得越來越急,他喘着氣跟自己說:「我再不開槍,我就是敵軍大屠殺的幫兇,但若我開槍,我就會變成一個殺人魔,怎麼辦?怎麼辦?上帝不會寬恕我的,祂不會的!」他空洞的眼睛裏淚水如瀑布傾瀉出來,身體軟弱無力似是懸崖邊被水侵蝕了的石塊,坐在那兒,聽不見子彈橫飛的聲音、聽不見爆炸的巨響、聽不見士兵的慘叫,內心只是在不斷煩躁地猶豫、不斷倉卒地掙扎,每一滴打在他頭上的雨點,都在催促他盡快作出選擇。

此時,邊噩看見兩個高大的黑影撥散煙霧,兩名敵軍士兵向他衝過來,他們舉起長槍指向他,「轟、轟、轟」——邊噩耳邊響起了三下刺耳的槍聲,那兩名士兵隨即倒在地上,躺在了血泊之中。邊噩雙手在發抖,手指緊緊扣住了扳機,步槍槍口冒着白煙,眼前的景象把他嚇得愣住了。

他神智不清地爬出窪坑,如混亂不堪的戰場上一條逆流而上的小魚,在炮火裏毫無懼色地向敵軍衝過去,手握着槍扣緊扳機一頓亂射。他的耳朵幾乎被雷聲震聾了,他的視線被雨水模糊了,他只希望在這槍林彈雨中可以保住性命,相信上帝會讓他回家。他拼盡了命,攻陷敵軍的陣地。

戰爭結束後,車子在傍晚將邊噩從軍營送回家。金黃的夕陽搖晃着五彩繽紛的餘暉,暖和的春風洋溢着玫瑰花香,鳥兒在天邊優雅地翱翔。然而他,卻沉默不語。汽車停下了,車門打開,邊噩再一次遲遲疑疑地下車。他苦惱地低下頭,不知怎樣面對媽媽,拖着不穩的腳步走到門前,敲響門鈴。門把扭動,大門徐徐地打開了。

「母親,對不起,我殺了……」

未待邊噩說完,媽媽上前緊緊擁抱他。她臉上露出了寬慰的微笑,眼眶裏擠出了感動的淚珠,聲音沙啞地說:「最重要是你沒事,感謝主保佑你,感謝主啊!」

「你不怪我殺了——」

「好吧,快去向主祈禱。」

他走到掛在牆上新換的耶穌畫像前,跪下來準備合掌祈禱,不期然地摸了摸口袋,發現《聖經》已不見了。

評審游欣妮評語:

透過書寫小孩的「經歷」,以小孩的視角帶出戰爭的可怕以及人們的冷漠無情,並流露堅守信仰與面對現實的痛苦掙扎。當如「榜樣」的成年人,言行的差異帶來的落差使人困惑——在死亡的威脅面前,生命與信仰哪個更重要?所謂堅守,意義何在?在是次比賽中,此小說的選材頗具獨特性,主題沉重,卻是值得深思的課題,見選材和立意的心思,值得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