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和翅膀 ●胡燕青
人有一双腿,却老是认为自己有一双翅膀;在地上一步一步地行走,未免感到委屈。人有一双手,总以为只要再加一点点努力,就可以操控一切,包括时间、政局、财富和活着的品质。人有思维能力,年轻时毫不例外地认为人定胜天,一切困难都有解决的办法,更觉得不同意这看法的人是老了、懒惰了、变得悲观了。年纪越轻,这种错觉越是巨大。我们总叫自己勿忘初衷,而初衷大多数是源于自大的错判。人生种种不如意,大多与此相关,故人心的底色是蓝色的,蓝色是忧郁无奈的颜色。
人到中年,慢慢明白自己不但不会飞,其实连走路都走得不怎么好,膝盖痛,不能跪,站起来时也不爽利。扶持着年老的父母,拉扯着不懂事的幼童,在熟悉但不友善的城市踉跄上路,一面思考合约能不能保住,一面惦挂欠下的债几时还得完。楼债、税债、卡债、陪妻子旅行和陪孩子玩耍的债,还有对自己的梦想所欠的债。从老人院出来,记挂的不是双亲,而是不久之后要住进的院舍。说要写书的不曾写,说要读的博士不曾读。双手应接不暇,零碎而没有果效的工作一直接踵而来、循环不息,相对于物价,工资逐渐败退。父母变得衰弱,一个接一个逝去,只留下一双空洞的眼睛。丧事办了又办;看着自己缓慢地淡出高速的社会,正自伤怀,孩子们就迫不及待地离巢而去。即使仍在同一城市,分离后吃饭,吃饭后再分离,还是让人伤心。那一年,我揽着一张棉被,和十九岁的女儿坐到的士上。车子正开往港大的女子宿舍。司机叔叔问:「送女儿上大学吗?」我说是。他继续:「我的外甥女也住过何东,未几和一个Ricci仔拍拖,毕业后就嫁了他,从此再没回家住了。」吓得我冷汗直冒。
在你还未准备好的时候,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就已悄悄到临,甚至离场。如果我不是有永恒的时间可以借用,一定狼狈死了。感谢祢,我的天父,祢让我看到自己连绵不绝的落后、失足和疲累,祢回过头来把我拉起。我尚未明白永生,但已经明白永恒有多么的重要。我乖乖地用这一双衰弱的腿跟随祢。至于我的翅膀是否能够飞翔,或者会不会有翅膀,我就不再问了。
(作者为香港作家。)
车衣女工今何在? ●黄秀莲
制衣业的生产依次是纺织染缝,我打工生涯起点刚刚落在下游风景的尽头。小五六暑假都在亲戚开的山寨厂剪线,厂房小,剪线这等闲角唯有随处坐。工厂因应实际操作而布局,因陋就简,吊扇和座地牛角扇尽管风力强劲,可是火热的熨衣部必定临窗来散热,裁床最需要采光也凭窗,岗位全由男工负责。车衣部设在另端,光管低垂,成排女工踏着风火轮,狂奔呼啸。听惯了车声,能分辨出是在直路飞驰,还是要来个转折。直线笔直,转角顺溜,夹位圆转,锐角如衬衫衣领的燕尾,弧度如肩膀之间,都在扎扎车声里缝合得针步匀称。车好的衣物流水般滑落她们身边的木箱,木箱由虚空而满溢,管工会来当面点算,双方记录,公平地印证了多劳多得。
朝九晚五并不属于工人,制衣厂八点半就开工,男工先上茶居一盅两件,或去大排档吃腿蛋治。女工只买个新鲜出炉的鸡尾包或菠萝包,喝点水,时间一到即整理衣车桌面,微侧着头检查车针线辘,啪啪啪啪,按动电掣开工,寸阴是惜。她们眼神专注,心无旁骛,手脚配合,细针密缝,制造出高效率和高分贝。我坐在角落,暗暗赞叹那股拼搏。生产线像长江水一样涌到我的膝盖,不敢怠慢,忙把线辘奔腾而来的多余痕迹剪掉。
上世纪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初,制衣工厂之数量、雇用人口、出口总值皆冠于制造业,成为龙头工业。风起云涌,需要庞大的劳动力,克勤克俭的女工迎浪而上。她们多半小学毕业,深明「搵食」之道,于是练得手势麻利。懂得俭朴之理,自携饭壶,穿廉价衫裤。午饭休息才看《明灯》、《银灯》等报纸来娱乐,奉陈宝珠为偶像,跟拥戴萧芳芳的书院女对垒。放工后或赶回家烧饭带孩子,或赶赴兼具婚姻介绍所功能的夜校,好物色上进男儿。粮袋则奉献家庭,挑起了一家担子。
八十年代后工厂北移内地,大江东去,女工只好转型,不少对车衣生涯仍依依怀缅。可幸是青春全都汇成洪流,车衣女工这优质「唛头」早已行销海外,且深深镌刻在香港繁荣史上,真箇是一出陈宝珠的「彩色青春」。
(作者为香港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