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筒】流水大江花尾渡──昔年大湾区的特有交通工具 ●李烈声

分享

编按:「乘坐花尾渡来往城乡之间,是一趟快意的旅程。西江水域,天气晴明的日子,水如琉璃、波浪不兴,江风悠悠吹来,中人欲醉……比今人乘坐邮轮,别是一番风味。」作者记青年时以「花尾渡」出行的经验,以木船来往湾区各地虽不及现代快速,却有饱览沿途胜景、品尝精美船菜等的体验。当然在乱世中,花尾渡航行也不全都如想像中浪漫,遇上日军或「大天二」则……

【万花筒】流水大江花尾渡──昔年大湾区的特有交通工具 ●李烈声
花尾渡一般都是三层,下层是货舱,二层是普通舱,第三层是驾驶室和炮楼、船长和船员住房,尾部为厨房。 (资料图片)

疫情三年,把我们困守香港一隅,好不容易等待到复原,才有回到故乡的机会,由于回乡者众,交通工具不足,便使我回念昔年珠江三角洲满江都是花尾大渡的景象。

青少年时代,我家在江门,要到台山、开平等地,便要乘搭花尾渡。后来,我在广州《越华报》任职,回家省亲,差不多每旬都要乘搭一趟花尾渡。

花尾渡是珠江三角洲特有的交通工具,它具有「渡」的名,但它本身并无动力,它是一座木制的船形建筑物,浮在水上,由一艘小汽船拖曳而行驶。

大湾区有一张庞大的水网,河流湖泊,处处可以通航,这些星罗棋布的内河,四通八达,无远弗届,水平如镜,风浪不大,从广大农村前往广州(当年称省城)、澳门和香港,极为便利,花尾渡便应运而生。

花尾渡上的快意旅途

花尾渡一般都是三层,下层是货舱,由农村运出的是稻米、蔬菜、生果、塘鱼等土产,货舱另设有一个小舱,容纳那些货物的主人;舱中设有一些竹床、竹椅、帆布床、帆布椅(或称马扎),这个地方,收费最廉。由四乡到广州,路程约为一天,早上登船,次日早上抵岸,农民把土产挑到市场,正好赶及早市。沽去货物,买回农村所需的西药、布匹、化妆品等回乡。

二层是普通舱,中间是通道,通道尽头是洗手间。两旁是一个一个的碌架床位,床位很阔敞,比如今乘飞机的经济舱位舒服多了。床头还有一个小小的床头柜,有一个热水壶,可以沏一杯西湖龙井或安溪铁观音。抗战前,设备较为简陋,每床位供应一柄新会葵扇,乘客一面扇凉,一面喝茶。战后,舱顶设有两把大风扇,溽暑天气,也不致热得头昏眼花了。第三层是驾驶室和炮楼、船长和船员住房,尾部为厨房,花尾渡给乘客供应膳食,船在江上行驶,稳定安全,乘客大致很惬意。时至黄昏,便是晚餐时段,身穿白色制服的侍应,拿着拍纸簿,询问乘客吃什么菜式。不要看轻船菜,花尾渡每条航线有多间公司竞争,各出奇谋,以船菜精美作招徕,聘来凤城厨师、大良厨娘,他们都有其捻手菜式,你可以吃到顺德酿鲮鱼、大良炸牛奶、凤城野鸡卷等菜式,若遇鲥鱼季节,你可以吃到清蒸三鯠,或是三鯠焖凉瓜等岭南菜式。一些富商,为了口腹之欲,专程乘搭某某航线,证明船上的菜式,确有过人之处。我们穷学生,当然不能效法富人点菜,不过,船上的经济饭,也颇为可口,像梅菜蒸鲩鱼、萝卜猪大肠等碟头饭,经过高手炮制,也较学校所吃的高明。

花尾渡本身没有动力,行走江上,完全倚靠在前拖曳它的小汽船,这些小汽船,都有很强大的马力,拖曳时所用的钢缆非常粗,即使遇到贼人劫船,以刀斩缆,也不会轻易得手。

至于花尾渡何以称为花尾渡?据说是因初期面世时,木制的外壳都涂漆防腐,都画上一些花花草草,龙龙凤凤,故称花尾渡。

乘坐花尾渡来往城乡之间,是一趟快意的旅程。西江水域,天气晴明的日子,水如琉璃、波浪不兴,江风悠悠吹来,中人欲醉。倚着船栏,远眺可见山川云霞,炊烟人家,近看可见桃花流水,肥鱼虾多,令人心旷神怡,比今人乘坐邮轮,别是一番风味。

险滩暗礁

不过,西江水域也并非一派坦途,其中也有意料不到事件发生,日军攻粤前,日机常常飞临西江,每见花尾渡便以机枪扫射,花尾渡被其击沉者不为小数,乘客少不免遭受人命与财产损失。大湾区人对日本军阀的仇恨,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消除。抗战胜利后,日方华南派遣军司令田中久一被五花大绑在广州流花桥枪毙,珠江三角洲人民燃烧炮竹额手称庆,古人说:「怨毒之于人甚矣哉。」

建国前,西江水域并非毫无险滩,由江门开往广州的花尾渡,最凶险之处是甘竹滩。此滩的水底有礁,岩石锐利,其中一条长长岩石,最为行船者所惮畏,它名「甘竹石龙」,船只通过甘竹滩,必须等待潮水大涨,始能通过,否则稍为不慎,便会触礁,甚至船毁人亡。上世纪三十年代,曾经发生过一宗船难,便是「民族渡沉没事件」。由江门开往广州,甘竹滩是必经之途,其时,民族渡为许多花尾渡中的翘楚,它一向夸耀装修豪华,船大身稳,是最早到达广州的船,宣传广告口号为:「搵钱要趁早,选搭民族渡。」

出事那天,各花尾渡停在甘竹滩外等候潮涨,而大潮迟迟未到,民族渡小汽船驾驶人性情躁急,为了要争取最早到达广州,在大潮未到达前强行冲过,小汽船虽一冲而过,但是,花尾渡该日载货载客均已超标,吃水较深,船底撞上甘竹石龙,船底破裂,渐渐下沉。花尾渡是木制,经不起潮水冲击,船身解体,乘客沉江,货物飘失。乘客溺毙者数约三百人,捞尸时,家属哭声震天,是一宗悲剧。

抗战胜利后,我由江门往广州任职《越华报》,乘搭花尾渡,船至甘竹滩前,停下候潮,船员劝喻乘客回到床位安眠,我偏不肯安分,偷偷窥看,只见全船员脸呈紧张之色,船长衣服齐整,穿上长衫马褂、头戴瓜皮黑帽,诚惶诚恐,口中念念有词,亲自上香燃烛,船员分撒纸钱、米饭、硬币等物,待到潮水大涨,船员锣鼓喧天、齐声吆喝,汽船鼓足马力,一冲而过,过了险滩后,人人犹如打了一场大胜仗,船员喜形于色,都松一口气。

土匪横行花尾风光不再

到了一九四八年,珠江三角洲治安败坏,盗匪如毛,花尾渡的花尾已经消失,那些花草龙凤,都为钢板所掩盖。原来,水陆两路的「大天二」(恶霸土豪劣匪),每一帮、每一队都向花尾渡「勒收行水」,不给钱就开枪射,甚至把花尾渡截停,登船洗劫乘客,由于金圆券贬值,行水之费,一日数变,匪徒不收金圆券,只收金子或「咸龙」(港币),而且索价越来越高,船公司穷于应付,只好在船身上安镶钢板,钢板把船身包围得水泄不通,乘客好像处身于铁夹万中,要看看沿途风景,成了奢望。有一趟,我乘花尾渡由广州回江门,躲在床上看书,迟迟未眠,忽然听到一阵枪声,而且听到子弹击中钢板「当当」之声,全船乘客,都被枪声惊醒,一些小孩子吓得大哭大叫,一些妇人口宣佛号,其他旅客,有些人颤巍巍掏出口袋中的钞票,塞进床隙处,有人把手表首饰塞进衣物箱,人人都是一张惶惶不可终日的面孔。而炮楼上的机关枪也不甘示弱,开枪向枪声来处奋勇还击。我既没有钞票,也没有手表,乐得看一出惊恫剧。

如今,珠三角流水依然,花尾渡不再,不过,回忆乘搭花尾渡的往事,仍感兴味醰然。

(作者又名李瑞鹏,诗人,九十岁,作品曾多次获奖,并有作品结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