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的文學史  ●趙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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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香港著名作家西西(張彥)於二○二二年十二月十八日逝世,享壽八十五歲,本版同人深表哀悼。二○二二年五月,她獲香港藝術發展局頒發第十六屆香港藝術發展獎「終身成就獎」,本版曾於九月設專題報道。今特邀「香港文藝期刊資料長編」重大項目首席專家趙稀方整理回顧西西的文學史並作緬懷。本文針對時代背景詳細舉例分析,向讀者展現西西以及她的群體如何由本土的視角出發,擺脫文學政治化的束縛,開創戰後香港文學的新方向。

西西卓爾不群,然而她從不缺乏夥伴。西西和她的群體,共同創造了屬於香港的文學史。

主編:潘耀明

執行編輯:張志豪


以現代主義對抗文學政治化

西西的一生,和一九四九年後的香港文學史相伴隨。

西西最早在《人人文學》上發表作品,這說明了西西的早慧。《人人文學》是當時最著名的刊物,不過它也是著名的綠背刊物,說明西西生活在文學政治化的年代。

當時詩壇最流行的詩人是力匡。五十年代初期,左翼文人北上,不容於新政權的移民南下,反共詩歌流行。其中有很多文人和學生,對於力匡的詩作很有共鳴之感。除力匡外,香港五十年代上半葉的詩人還有徐速、徐訏、夏侯無忌、曹聚仁等人,內容大致無非流亡之音,形式上較為注重詩行的整齊與格律。這種政治化的形式,逐漸引起了年輕人的反感。

西西的文學史  ●趙稀方
西西飛走了——留下了永不馴服的色彩。綠騎士懷念。

一九五四年夏未秋初,《星島日報》組織過以文會友的「《星島日報.學生園地》旅行團」。當年在上面發表作品的年輕作者有藍子(西西)、崑南、王無邪、葉維廉、盧因、王敬羲等人,他們於是有了互相認識的機會。一九五五年八月,他們創辦的《詩朵》的誕生,這是五十年代現代主義革命的先聲。香港文學年輕一代,從此浮出歷史水面。

這群年輕人的思路,是以現代主義對抗文學的政治化。西西說:「我最初是學寫格律式的新詩的,比如什麼十四行啦那些,接着就寫瘂弦那類簡單明瞭的東西了。隔了一段時候,又學那些艱澀的寫法,其實是受到潮流的影響,只是一味堆砌、堆砌,直至自己也看不明白為止。」六十年代初,西西已經成為青年文壇具有號召力的人。她編輯《中國學生周報.詩之頁》,她收到的全部是這種模樣的作品,她心想,身為編輯,竟然看不明白這些作品,那還怎麼當編輯?西西逐漸意識到「現代主義」的偏至,她喜歡平易的詩歌,也發現新的詩人,如也斯和蔡克健。她思考究竟什麼樣的文學屬於香港,屬於自己?

《大拇指》、《羅盤》培育本土文學

在經歷了政治化和現代主義之後,西西開始建立屬於自己的文學。一九七四年《中國學生周報》停刊,標誌着一個時代的結束。一九七五年,西西等人創辦《大拇指》。周刊名字採納的是西西的一個說法,〈發刊詞〉中說「大拇指」與豐子愷的一個說法有關:「大拇指的模樣最笨拙,做苦工卻不辭勞。」僅僅在《大拇指》第一期,西西就發表了好幾部作品。她在第四版「文藝版」刊發了〈星期日的早晨〉,署名麥快樂。在第六版「書話版」發表了〈片斷瘂弦詩〉,署名西西。《大拇指》的編者與作者大致上是一體的,同人特色很強。就是這一幫年輕人,繼承了《中國學生周報》,然而去除了其中的政治色彩,創造自己的新生活,並引領社會。

西西也在《大拇指》上發表小說,她在第十九期發表了《我從火車上下來》,寫「我」回內地探訪的故事。小說開頭寫「我」從火車上下來的場景,少年「好像一袋一袋的米一般,碰碰地都落到月台上去了」。其後,自然引出「我」回內地探訪的經歷。結尾的時候,仍然回到火車上,「我」拿乾菜、砂鍋、木魚等下車,「移動起來如一座樹林」。小說輕鬆幽默,然而在此我們看到,七十年代的經濟起飛讓香港與內地有了差距,香港的年輕人開始了獨立思考。

也斯在《大拇指小說選.序》中說:「《大拇指》的文藝版,一向鼓勵比較生活化的作品。」這個「生活化」,更準確地說是香港的「生活化」,正是《大拇指》的特點。這一批作者,都是戰後在香港成長起來的,他們沒有五十年代以來南來作家的「北望心態」,也沒有左右對立的政治情結,他們所書寫的只是自己身邊熟悉的生活 。

《大拇指》創辦一年後的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他們又創辦了一個詩刊《羅盤》。較之於《大拇指》,《羅盤》對於文學的關注開始聚集於香港。《羅盤》第一期〈編後〉說:「多關心多了解本港的詩作者」,「若對象為本港作者,我們會優先刊登」。《羅盤》在創作之外,有意識地保存、整理、評論香港詩歌,塑造歷史意識。《羅盤》創刊號的開頭,就發表了《西西訪問記》。在訪談中,西西第一次系統表達了自己的文學觀。同為本土詩歌,她寧取清新可感的《大拇指》,而不取華美的《詩風》。她重新思考文學與現實的關係,以及香港文學與傳統的關係。

葉輝對於《羅盤》所發表的作品,有一個統計。《羅盤》共計發表了五十七位作者的一百九十七篇作品。在這些作品中,戴天、蔡炎培、西西、陶然等人已經是前輩詩人,可見在《羅盤》的詩歌史是以本地詩人的出現為線索的。

初步完成香港本土文學的建構

為了讓香港本地作家的作品能夠得到保存,他們想起來成立一個出版社。一九七九年,成立素葉出版社,由每個人捐錢作為出版基金,賣書所得再納入基金,編輯不受薪,作者也沒稿酬。一九七九年三月,素葉出版社推出第一輯四本書:西西的長篇小說《我城》;鍾玲玲的詩與散文合集《我的燦爛》;何福仁的詩集《龍的訪問》;淮遠的散文集《鸚鵡千秋》。其中,西西的《我城》,因為表現出對「我的城市」香港的前所未有的認同姿態,被視為香港本土文學的代表性作品。

一九八○年六月,他們同樣採用每月認捐的方法,另開一個獨立的財政,創立了《素葉文學》雜誌。《素葉文學》第一期,只寫了「素葉出版社.素葉文學編輯委員會」出版。第二期標出的編輯是:張愛倫(西西)、鍾玲玲、何福仁等人,可見那個時期是集體編輯。《素葉文學》的一大特色,在於對西方思潮的介紹和香港本土文學的創造。他們介紹了如馬爾克斯、略薩、西蒙、博爾赫斯、格拉斯等最新西方作品,包括專輯介紹、作品翻譯、作家訪談等。不過,這一次他們並沒生吞活剝,而是試圖以世界當代文學來豐富他們的表現技巧,用之於表現香港本土。《素葉文學》還專門發表了西西與何福仁的對談系列,討論西方作家在香港當代語境中的意義。

《素葉文學》第一期開始於一九八○年六月,一九八四年出到二十四、二十五期合刊,暫時停刊。在這一期合刊上,刊出了所出版的「素葉文學叢書」目錄,除上述第一批四種外,另外還有作品二十種,其中第十七是西西的《石磐》(詩)、第十八是西西《哨鹿》(長篇小說),第十九是西西《春望》(短篇小說)。雖然這叢書事實上只完成出版了三輯十二種,不過已經「可為香港文學創作成績的明證」了。一九九一年後,《素葉文學》又頑強地重新啟動,直到二○○○年十二月出版的第六十八期,才告結束。

西西及其群體,經由作品建立了香港本土文學的新品格。南來作家最常見的一個主題是寫新移民在香港的生存困境,本地作家則不太注意這個問題,這是他們的地盤,他們從小就是這麼長大的。他們較為平心靜氣地寫自己的歷史和生活,寫香港的歷史變化,他們較多把關注點放在寫作技巧和文本層面,表現人在城市中的異化。西西在《素葉文學》第一期發表的小說《碗》,呈現了香港日常生活場面。她並不急於去批判什麼,當然她也並非沒有隱憂,對此她會以兒童視角或魔幻手法溫和地呈現出來。她在一九八二年十月《素葉文學》第十三期發表的《肥土鎮的故事》及其系列小說,就是這一類型小說。《肥土鎮的故事》寫一個幻想中的枝葉繁茂的浮城小鎮,卻在文末借老祖母的話表達出擔心:「沒有一個市鎮會永遠繁榮,沒有一個市鎮會恆久衰落」。西西對於香港,始終還是懷有希望。發表於一九八三年《素葉文學》總第十六期的小說《蘋果》,也是肥土鎮小說系列之一。在這篇小說中,人們都在尋找奇異的蘋果,「吃了蘋果,就可以躺下來睡一次很長很長的覺,然後,當你醒來,一切惡夢都已經消失,人們將永遠快快樂樂地過日子」。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西西及其團體,通過自己的默默努力,逐漸建立起了文學的個人空間,也初步完成了香港本土文學的建構。

(作者為「香港文藝期刊資料長編」重大項目首席專家、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圖文由綠騎士提供)


懷念西西,兼談《縫熊志》  ●舒 非

編按:西西的創作充滿童心、趣味滿溢,富於想像力之餘又裝着滿滿的文化底蘊。作者曾編過西西一本「奇書」——《縫熊志》,以局中人的眼光寫西西的品性,也寫西西的文學成就,紀念這顆永遠年輕的心。

西西去世之後,很多朋友驚訝,原來西西享壽八十五了!西西之所以讓讀者感覺她比實際年齡小,是因為她擁有一顆年輕的心,甚至是童心。在心境上,西西從未老過,直到去年出版的最新長篇《欽天監》,還在寫古代少年人的故事,從頭到尾貫穿少年人的心思、想像與好奇,更別說,她一生留下了多少充滿童心的詩文和小說!

我是知道西西真實年齡的,因我編過她的書,她的「奇書」——《縫熊志》。《縫熊志》的頭版是香港三聯出版的,那時我在三聯任策劃編輯,我爭取來的珍貴書稿,如何「搶」到這部奇書?事過境遷,細節都不記得了。只記得獲得時任總編輯陳翠玲的全力支持。當然這是西西和何福仁對三聯書店和對我的厚愛與信任!

為康復右手竟縫出一部《縫熊志》

《縫熊志》是二○○九年出版的,那一年,西西年過七十。我未見過西西本人之前,見過她的照片:裝扮樸素,髮型簡單,戴着眼鏡,像一名老師。到我真正接觸到她,才發現在她有一雙威嚴的眼睛,深邃、堅毅,那是一雙不會輕易動搖或放棄的眼睛。如果是老師,她也是一位嚴格的老師。

一九八九年西西患癌,入院做手術。手術後遺症竟是右手失靈。這對一位朝夕執筆不綴、終生以寫作為矢志的作家來說,是多大的打擊啊!精神無比堅毅的西西並沒有讓病魔得逞,她發奮苦練用左手寫字,她還訓練自己的右手神經,使其康復,而《縫熊志》正是她訓練右手的成果。

這部書裏,展現了西西一針一線親手縫製出來的毛熊,有七八十隻之多,每一隻都有牠背後的故事。故事是那麼不平凡,那麼引人入勝。將幾千年的中國文化和文學,縫進每一隻小小的毛熊裏,讓牠們散發中華文明的光輝,既巧妙又有趣,栩栩如生,裝着滿滿的文化底蘊,這樣的事誰能做到?縱觀兩岸三地的中國作家,應無一人,除了西西!

西西這樣形容王母娘娘:「《山海經》中的西王母,住在崑崙山,是個半神半獸的山精,長着老虎牙齒,豹子尾巴,很會長嘯。這是戰國時西王母的形象。屈原、莊子、荀子都提過她,荀子還說她是夏禹的老師。到了漢代,則化身美女,有些排場,還和周穆王相會於瑤池,互相唱和。最後,魏晉南北朝時,又添加了道教長生不老的色彩。」

「中國古典服裝兩大傳統:一個是上衣下裳,始自商周;後來發展出襦裙等。另一個則是衣裳上下相連的深衣,戰國時開始流行(另一說則是周代已有),至漢大盛,後世發展出長衫、旗袍等。漢族衣飾先有上衣下裳,然後出現各種深衣。每次產生變化,其實都由於外來的衝擊。」

用作封面的兩隻毛熊是漢代的司馬相如和卓文君。西西說:「司馬相如這位才子,擅彈琴。某夜,在富豪卓王孫家弄琴,被卓家愛好音樂的卓文君聽見,文君新寡,一聽鍾情,二人終於私奔。卓王孫大怒,一分錢也不給女兒。」

接下來就有趣了:「二人開了個小酒舍,千金閨秀的文君當壚賣酒,拋頭露面,司馬相如則跟雜役一起洗滌器具,穿犢鼻褌。褌,即是褲;這犢鼻褌是短得不能再短的褲子,形同今日嬰兒尿布,寒酸得很。」

西西說:「他們是否真窮?」不見得。「到底是小老闆,在香港是沒可能拿得綜援的。才子的衣著,看來是要氣氣岳丈。岳丈真的生氣了,認為大失體面。無可奈何,分予女兒家僮百人,錢財百萬。」

「這犢鼻褌,竟成衣飾經典。」還傳去日本,如今相撲手表演時穿的短褲,就是司馬相如發明的犢鼻褌。

西西終生用功於文學(世界文學),對中國歷史文化更是深深愛戴,因此《縫熊志》裏的每一篇文章,文字漂亮極了,都是精湛的文學作品,難得的是還常常有神來之筆的幽默,真是妙到毫巔!

各式各樣的毛熊

西西縫製毛熊,原本的目的是為了訓練自己的右手。一般人假如有這個病,會去做物理治療。可對西西來講,物理治療枯燥無味沉悶,哪裏比得上她的「縫熊」來得有趣有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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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比唐玄奘唐三藏,她讓他背了個背囊。這個背囊來自《清明上河圖》裏的一名行腳僧。原來唐宋時期,這樣的背囊稱作「笈」,我們今天的「負笈海外」留學,就是從那裏來的。

「我縫的玄奘不是《西遊記》裏的小白臉那樣細皮白肉邪魔妖怪欲得而啖之,而是《西域記》裏的三藏法師,經過沙漠風吹日曬,當然黑墨墨的。」我們看到西西縫製的唐僧,背負經卷,頭上有一盞油燈,可讀經書,又可照路。他戴一串長長佛珠,還有一隻耳環,腰裏插了一把雨傘,穿僧袍和叫做「屩」的麻繩鞋。

《縫熊志》裏有一隻「受傷的月熊」,西西沉痛地為黑熊喊冤呼救。西西說:「我國有熊貓,也有黑熊。熊貓被視為國寶,可是黑熊呢?亞洲黑熊又名月熊,因為胸前有一個V型白毛,像一彎橫臥的新月。」「長期以來,亞洲月熊受到殘酷的對待,被囚在無法轉身的窄籠中,鎖上鐵馬甲,腹中插一條喉管,每天抽取膽液。真是要生不得,要死不得。」

我接觸到的西西,通常話語不多,大多時候靜靜聽何福仁或旁邊人講話,偶爾才插一兩句。那一兩句,通常都很精要。回想當年出版《縫熊志》,三聯管理層特別重視,希望借出西西手縫的毛熊來展覽,西西答應了!因此有數十隻毛熊來到了三聯灣仔店展覽廳。向來不喜應酬的西西,那天卻破例親自來到展覽場地和讀者見面,實在太令人驚喜!那是一場好開心的聚會,到來的嘉賓特別多,會場擠得水洩不通。

我扶着西西進入展場,那是我僅有一次和西西有這麼親密的身體接觸。我握着西西無力的右手,發現西西的手掌其實很厚實並且很暖和。十三年過去了,那份溫暖我依然可以感覺得到……

(作者為香港作家,曾任香港三聯書店策劃編輯。)

西西的文學史  ●趙稀方
西西著《縫熊志》,二○○九年香港三聯書店出版。(資料圖片)